[连载][悬疑]隐僧-连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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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换衣间里,他神思恍惚地想到,这么匆忙被召到“菊堂”可是近年来的头一遭。从他担任亚洲研究学会东京学区的主事起,记忆中,每次来这里总需要提前三四天作好准备。“菊堂”的这些繁文缛节似乎与现代社会脱节,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仪式。他正打算行事如仪地褪下西式便服,换上特制的饰有学会徽章的和服,却被告知今天无须拘礼,可以直接进入议事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吧。而且被召见的只有他一人。他的内心,因这次私下会见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感到受到恩宠的喜悦。
他的座位正对着院子,秋天的日光均匀地洒在了院落里。树影映进了室内,因为没有风,这些影子凝住了似的铺展在面前。他享受着四下无人时独处的片刻宁静。
一声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他立即反应过来,将身体调整到正对声音的方向,伏身施礼。可以想像,屏风后的人也在庄重地欠身还礼吧。佐藤不知道是由自己先开口,致以问候,还是等着对方发话。他索性保持着伏倒作揖的姿势。
“佐藤君,不必拘礼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屏风尊者”如午后日光般平静的声音。但他仍没有贸然起身。
“正是在下。”说完这话,他过了片刻才回复到正常姿势,挺直了腰板。
“学会的各项事务一切都正常吧。”
他能猜到尊者今天所关注的事情。可尊者并不会急于切入正题,那么,就由他来将对话慢慢引向真正的话题目标吧。眼下,佐藤公务员的职业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掏出了笔记本,如下属汇报工作般开始报告起了学会的最新近况。
好在来之前准备得充分,尊者不时称许,偶尔也停下来询问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佐藤润了润口,继续往下说着:“至于来年新的研究计划和学术活动,包括特别项目,我特意准备了呈报您的资料,请您过目。”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向跪坐在屏风外侧的侍者躬身示意。
侍者轻声走近佐藤,将报告书放在茶盘里,呈给了“屏风尊者”。翻动纸页的簌簌声,仿佛意味着某种刻意的拖延,尊者迟迟不提那件彼此心照不宣之事。终于,在足够漫长的等待后,尊者又开始了提问。
“曼谷的J君今晚会回到东京,你好好与他商议吧。”
果然如此,佐藤心想,我已有稳妥的设想了。但此时,无须一五一十具体以告。他再次伏低了身体:“我会全力协助J君的。此外,我已作好了周全准备。”
“嗯。”屏风尊者并无太多言语,但佐藤却感受到了其中的赞许和期待。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尊者说。
“请示教。”
“你所面临之事,譬如这院中的树影,风来了,影子晃动,无风,影子也不动。但院子还是院子,树还是树。”
这番充满玄机的话,若放在现代人的日常言论中,会显得很不可思议,仿佛是与时代脱节的妄语。但此时此地,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明确的指示了。
“我已领会尊意了。”
“那就好。”尊者又干咳了几声。
佐藤明白,他该退场了。这对话的微妙,怕是只有知情者才能瞬间了悟。
“那我告辞了。”第三次鞠躬致礼。
他听着屏风后衣服窸窣的声音。直到脚步移动,走远,他才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尊者的淡然言语,在他内心漾开了涟漪。他琢磨着谈话间传达的意味。但他很快又抖擞了精神,为今天会面的结果感到庆幸:一切已安排妥当,我只需按部就班就好。尊者说得对,眼下他真正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最后的结果出现。他只需看准时机起网就行了。
静止的树影仿佛已经蕴藏了强大无比的力量。
他慢慢站起身,体内的血液一下涌入了下肢,他有些站立不稳。那个年轻侍者已从内庭返转回来,这会儿正引导着他走出“菊堂”。下个月,若一切顺利,学会的理事们将在此地举行学会的特别会议。
《隐僧》第一部分 隐僧 8(2)
“第一个要提问的人,是宋先生吧?”
披蓬锐利的眼睛看着宋汉城,“不过,还是我先来作个铺垫为好。撇开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可以先来回顾六十年前的一段历史。我们今天所要谈的话题,就与这个源头有关。过后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您会被邀请到这个地堡中来。”
“这段历史,与中村的失踪有关?”
“是的,确有关联。不过,照现在情形来判断,中村失踪所引发的意外,未必就是最终结果,也许只是它的一个中间过程。宋先生,中村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会是有关贵国政治或军事利益的秘密吧?”
“当然不是。不过地堡倒确实与中村此次失踪有关。您刚才进入地堡后看到的所有文物、档案,事实上已在这里保存了六十多年。根据盟军当时的协议,这些文件档案被封存了五十年后,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陆续解密公开。而其他物品,包括文物,根据当时的约定,一直交由泰国政府保存。所有这些,都是日本天皇宣布停战后,发生在东南亚丛林的最后一场激战中的缴获品。”
确实有相当数量的日军,由于深入丛林无法获知战败的消息而负隅顽抗,这在诸多史料中所见颇多。在印度尼西亚,直到二十世纪末,还在南太平洋丛林里找到了最后一位“帝国士兵”。这个仍活在昭和年代的野人回到日本本土时,已垂垂老矣,却被日本报章誉为“当代鲁滨逊”而大肆报道。战争的记忆本已随时间逐渐磨灭,却时常会有特殊的人或事件重新溢出,犹如地表偶尔一现的矿脉。
“日军激战到几乎最后一人,整个山头尸身累累。就在今天柬泰边境的丛林地区,盟军将这些人包围了整整七天。当最后通牒即将到来前,他们的指挥官要求就投降事宜进行谈判。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却并不是军人。”
披蓬顿了顿,试图将历史背景尽快描述完毕。
“他们是在准备撤退时被盟军发现的。指挥官一再声称他们只是一支由武装部队保护的考察队。”
“他提出了怎样的要求?”
“他的要求很简单,所有人员都不应以战俘身份投降,他们将作为特殊侨民直接返回日本国内。这个要求很过分。要知道盟军在当时只接受无条件投降。他要求和包围他们的这支盟军部队的指挥官单独谈话。这个请求获准了。在两人谈话结束后,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日方要求这个盟军指挥官直接向太平洋盟军总部汇报交易条件,并封锁消息。”
“是怎样的条件和交易?”
“他们守卫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在东南亚建立的秘密基地之一,其中储藏了掠夺来的大量艺术品、历史文献、宗教圣物、黄金和珍宝。作为投降条件,他们会把它们完好地转交给盟军。如果盟军不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就将与这个洞窟同归于尽……盟军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与其一无所获,还不如放人一条生路,换来洞窟里的东西。盟军于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们要求证实那些宝藏的存在。一个英国上校和几个文职军官不带武器进入了洞窟。他们回来之后,投降协议就生效了。宋先生,您今天所看到的,就是当年的缴获品。”
“为什么这些东西对那些被赦免的人如此重要?”宋汉城问道。
“我不知道。日本人在战争中的很多行为都不可理解。但这些被赦免者,有一部分人确实不是军人,而是学者。”
《隐僧》第一部分 隐僧 8(3)
“既已如此,不就没什么秘密了么?除非那些人的身份还有问题?”宋汉城问道。
“从当时缴获的文件里,我们发现这支武装护卫的考察队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他们当时正在丛林地区寻找早期佛教文物,并且已经有所发现。也就是说,可能还存在着另一个秘密洞窟。但当时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或具体的埋藏地点。事后对相关人员的审问也没有什么结果。”
“早期佛教文物?”
披蓬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宋汉城,标题是《丛林佛教田野考察》。这不是J博士出示的《当代宗教学学刊》的论文,而是一份手稿复印件,只有四到五页左右的篇幅。
之前一直缄默不语的沙地在一旁说道:“他的研究工作,让另一半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中村上个月在泰国逗留时将这份备份笔记交给了我。”
“显然,有人也得到了这份文件。”披蓬加重语气说道。
“中村了解您刚才所说的那段史实么?”
“虽然不足以了解我们现在所谈的全部,但他这次折返柬埔寨,应该是获得明确的线索了。也可能,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到这里,中村事件似乎可以理解了:无论何种原因,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肇始于他的考察发现。
“可是,他已经……”
“他的死亡确实会阻断我们的工作。我们希望您来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团。您是我们所知的能够破解中村笔记的最好的专家,并且熟悉他的工作方式。至于中村,我们目前可以提出三种假设:一、他纯粹死于意外的坠机事故;二、他是被人谋杀的,有人希望他消失;三、也有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死于意外事故,您所看到的坠机现场是个假象,目的是讹诈。前两种情况,那些觊觎中村发现的人都会一无所获,因此,我推断这是场骗局。我们指望您根据手头资料,重新拉出那根线头,回到中村研究的起点,然后挖掘出所有真相来。当然,如果中村很幸运地还活着的话,我们也将找到中村本人。”
披蓬的推断虽然武断,但是很合理。
“你的身份不会也是国家情报局的探员吧?”宋汉城和沙地打趣道。沙地来地堡前所说的“一半的疑惑”现在确实找到了答案。
“我的职责,除了研究历史,还包括守卫它。当然,我也因此得到了很多便利,这里确实是学术上的阿里巴巴宝窟啊。”
“我们就在这里工作?”
“您可以先在这里仔细阅读这份资料。之后,我们会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披蓬做出了诡秘的表情,又递给宋汉城一个纸袋。“除了您本国的身份,您现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特聘学者和国际刑警组织的学术顾问,纸袋里是身份识别卡、委任书和相关国家的免签照会书。有了这些文件,您可以自由进出您想去的任何国家,并且享有一定的外交豁免权。”
若在平时,这些便利条件可真是求之不得。对于宗教历史学者而言,这等于给他安装了一个可以挖掘那些秘密资料的无敌钻头,他会马上决定接受。
但此刻,职业的敏感使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中村留下的文件。
这份手稿,在看过它之后,却让人更无头绪了。
这不是标准的田野考察记录,更像是随意涂鸦的草稿。在芜杂的文字中,穿插了中村写下的几个研究要点。具体展开的内容却付之阙如,不甚了了,诸如:
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