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月-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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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老了,是吧。”文安倒是一脸淡定,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
“是的。”单乌点头,“老瘸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长生不死未必是好事。”文安叹了一口气,“可架不住有的人野心勃勃地想要逆天改命。”
……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掀开帘子的是两列宦官模样的侍从,而单乌落地之后,所见皆是碧瓦朱墙,盘龙柱,飞凤檐,流转着一种被岁月消磨过的暗金之色,倒是比永安城里的魏国皇宫还要大气古朴一些。
“陛下正在花园里等着你呢。”一个小太监上前说话,语速飞快,声音尖细,仿佛两块金属片互相擦过一般。
“还请公公带路。”文安上前一步,拦在了单乌与那小太监之间,似乎生怕单乌心一横,就做出什么反抗之事。
“陛下想先与单乌公子谈一谈。”另有一路宦官围了上来,将单乌与文安之间隐隐隔开,“靖安太子,还请往这边去。”
那宦官话语间的意思让单乌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冷哼了一声,如意金落在了手里,上前一步,就想发难,却没想文安回过头来,却对着单乌释然一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记得我的话,你很快就能离开了。”文安呵呵地笑了两声,甚至还隔着那些簇拥而来的太监,对单乌摆了摆手。
一瞬间,单乌只觉得这个手势像极了那个在河岸之上招手的僵尸。
——这是告别的手势。
单乌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当日他得了大功劳回到大屋,乍见老瘸子身亡之时,没能流出来的泪水,时隔多年,竟有些难以压抑。
“凭什么?”单乌直接一拳挥了出去,将拦在他身前的小太监给掀翻在地,同时身形闪动,直接绕开了两个前来阻拦的——就算这些人的速度有些超出常理的快,也未必就能追得上单乌的全力爆发。
“不管你是谁,有种直接出来见我!”单乌一只手拉住了文安的胳膊,直接就将他护在了身后,手中如意金变作一柄短剑,左右挥动了两下,将那些小太监给逼退了数步。
“看来他还是没把你教好。”一种指甲抓过木板的声音钻进了单乌的耳朵里,随即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一僵,直接就凌空漂浮了起来,拉住文安的那只手也失去了力道,只在文安的衣袖上勉勉强强地勾下了一片碎片。
单乌努力想要夺回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文安站在原地,苍老的身躯转眼之间垮塌了下去,仿佛时间的流逝在他身上一瞬间快了无数倍,身形因为衰老而摇摇欲坠之际,那些围绕的宦官突然之间变换了服饰容貌,广袖深衣,峨冠高耸,伸向文安的手上突然冒出了尖锐黝黑的长剑,这些长剑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将文安的身躯给洞穿了无数的透明窟窿,血花飞溅,而后文安被这些人高高地举起,仿佛是要进献给上天的祭品。
这样的场景让单乌又急又怒,瞪大了双眼嘶吼着,却无能为力,甚至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就算他早已接受老瘸子的死亡,可是这死别重逢之后的第二次亲眼所见的生死相诀,依然带来了浓厚得化不开的黑暗,堵得单乌几乎窒息。
周围的宫室转眼黯淡了下去,不再有碧瓦朱墙,甚至连所谓的胜阳也不复存在,茫茫一片的黑暗之中,只有一条银亮的河流蜿蜒流转,围起了一圈宽广的区域,竟是形成了一个环带。
被刺穿的文安就在这环带包围的区域中央,而那些在文安的躯体下方将他托举而起的人,此时也都停下了动作——或者说,文安被托举而起的这么一个画面,就这样凝固在了这处空间之中。
——就和一动也不能动的单乌一样。
单乌僵硬的身体缓缓地转过了方向,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说是人也不甚准确,虽然是一个有头颅身躯四肢的人形,身上的衣裳也是精美华贵,但是那人的面目却是一片朦胧,仿佛被人用泥巴糊过一般,黑黑灰灰的一片,其上却有一条银亮蜿蜒的条纹,就和周围那条水银河流一般,依稀还在流动。
单乌觉得束缚住自己的力量小了一些,虽然他自己仍是全身僵硬,但是如意金已经自然而然地缩回了他的袖子中,与之相反的,那条双角金蚕扑棱一声从他的袖子里跌落了出来,在半空之中一个翻滚,竟是直起了身子,而后微微低头,对着那无脸之人行了一礼。
“你知道么,如果不是你的鲁莽和急切,我本打算让靖安太子享尽这梁都之中无尽极乐,了却此身憾恨的。”那无脸之人一边说一边摇头,伸手指着满身长剑被托举而起的文安,很是遗憾的模样,“他本可对此无知无觉的。”
“我的错?”单乌有些愕然,随即愤怒了起来——取人性命一事,何必说得仿佛恩典?
“还不知错么?”依然是指甲刮挠的声音,单乌很努力地方才辨认出话语中的音节,“是了,你不会死,当然不会理解此中差异。”
那无脸之人自顾自地感叹道:“你这条生命真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存在,甚至连此地的时间流逝,对你都没有影响……可惜,你为何不是我的血脉后代。”
“是你的血脉后代又如何?”单乌眉头一挑,开口问道。
无脸之人用手指点了点那两角金蚕:“那便如他们这般,与我共享长生,以及这人世繁华。”
“你的意思是,你的血脉后代……其实都与你有魂魄契约?”单乌很快抓到了重点,难怪那两角金蚕会因为自己的血液能抹去魂魄契约而如此激动。
“这么说来,那些帝王们……突然疯癫痴狂,想要追求长生不老的种种举动,都是因为你的执念影响?”单乌觉得这可能性让自己很有些心惊肉跳。
——这背后该是多少岁月,多少凡人性命,甚至多少回的国破家亡?
“是又如何?他们的性命,江山,富贵荣华,全都依赖于我的赐予,我不过需要他们替我试出一条长生路。。”无脸之人坦然道,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你以为他们自己,就当真不想求一个长生不死了?”
“老瘸子……靖安太子也是?”单乌又问了一句。
“是的。”无脸之人点了点头,伸手一指,那些穿透老瘸子的长剑突然妖娆了起来,仿佛从老瘸子的身躯里燃烧起来的黑色火焰。
“所以你为什么……不修真?”单乌皱起了眉头,他隐约猜到了这无脸之人想要做什么,心头一片惨淡,问话的语气之中,竟有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无脸之人的语气里似乎有了轻微的不屑,“当年的我,身为人间帝王,站在这芸芸众生的顶端,身负天下龙脉之气,甚至可以决定那些宗门的生死……我的手中既然已经握有这么多的东西,那些修道之人就该将那长生之法双手奉上,任我挑拣,可偏偏,不知是谁站出来撂下了一条规矩,勒令那些修道之人不得以非凡手段参与凡间事务……”
“这条规矩……”单乌一时有些哑然。
“显然你也听过?”无脸之人反问。
“是。”单乌只得承认,“的确,陛下身份干系太大,将修真之法传给陛下,也算是违背了这条规矩。”
“你知道就好。”无脸之人嘿嘿笑道,“嘿,他们不给,难道我就不会去抢么?”
“抢到了?”单乌好奇,只觉得眼下这情况,怎么看也不像是真正成功了的模样。
“自然是抢到了。”
第120回 谁的长生(上)
“灭七情绝六欲,一心向道,万物不萦,筑基,还丹,元婴,化神,历经重重天劫,终至九天高处,成就一个无悲无喜的逍遥世外人——且不说这过程之中种种磨难,就是最终这活死人一般的长生,得了又有什么意义?”
“更或者,清心寡欲,行善积德,连只蚂蚁都不能踩死,如此修行百年千年,轮转数十世,方才荣登极乐,围绕那些秃头和尚,歌功颂德,得享长生……这种修炼过程和结果,你又能耐得住多久?”
“是了,甚至还有,托身这山川河流,领一个天神敕封,管风管雨管那堆蝼蚁凡人的身家性命——啊,这倒是和那些七品小县令差不多的活计。”
……
虽然仍是那模模糊糊的声音,但是单乌还是听出了那无脸之人在列举种种长生之法中,语气里浓浓的嘲讽。
“这些长生之法显然并非完美。”无脸之人总结道。
“所以你便让你的血脉后代,去尝试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单乌的眉头越皱越紧。
“只要达到了目的,那便是正道。”无脸之人坦然说道。
“天道循环,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单乌说道,这是老瘸子当年教他识字时背诵过的话语,此时说来,也是在嘲笑那无脸之人什么都不愿舍弃什么都想拥有的痴心妄想。
“那么你觉得你自己的这条性命怎么样呢?”无脸之人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无数次的死而复生,真正付出过什么没有?连祭天的那些财富性命,其实都与你无干。”
单乌一时之间,竟只能默然无语。
“既然会出现你这种人,那么这天道,想来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公平。”无脸之人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单乌无法躲避,耳孔里甚至渗出血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塞进了一万只蜜蜂一般。
托举着文安的那些人此时已经化作了一个燃烧着的黑色祭坛,而穿透文安身躯的那些妖娆火焰也变作了铁链的形状,四下张扬着,竟从文安那老朽的身躯之中,一点一点地拖拽出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那人形的面目并不清晰,一忽儿看着沧桑年迈,一忽儿又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但是不管这面貌怎么改变,单乌都能认出来,那正是教养了自己十年的老瘸子。
老瘸子的魂魄紧闭着双眼,无知无觉地被那些链条捆缚着,而随着魂魄的离开,那具面目全非的肉身飞快地腐朽,坍塌,化为了祭台之上黑色火焰的燃料。
那火焰越发旺盛,火舌反复在老瘸子的魂魄上舔舐着,每扫过一次,那半透明的人形便会变得更加清透,仿佛里面有什么杂质正在被一点一滴地剥离开来。
无脸之人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随即嘿嘿嘿的声音再次钻进了单乌的耳朵里。
“这炼魂之苦,可不是一般的魂魄能够忍受的,他却一直装作无知无觉,看起来,是很不希望你为他做些什么啊。”
单乌脸色又变得惨白了一些,他甚至开始希望老瘸子的魂魄能够疯癫狂乱丧失理智一些,最好直接对着自己嘶吼着“转世轮回也不放过你”这样的话语,如此一来,他心中的悲痛,或许可以变得更加纯粹一些。
“既然如此,想来他就算直入地狱受那些扒皮抽髓之刑,也可如此平静吧。”无脸之人身形一晃,居然凑到了单乌的身旁,话语如针一般直接扎进了单乌的脑袋,“你或许还不知道,夺舍重生之人,其魂魄罪孽之重,足以永不超生。”
“你的来历……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地狱之中都是何等景观。”
“除非,再给他找一个可以永生不灭的依附之物,你觉得,是蛊,僵尸,青铜傀儡……这些东西好呢?还是你这具活生生的永远也不会死亡的肉身好呢?”
无脸之人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