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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版帝王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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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贺兰(上)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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