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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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次的召见,着实有些特别,特别之处就在呼延遵顼说的话上。
“你们国家可有意巩固与我大离盟约?”呼延遵顼单手倚在御座上,后背靠着椅背,身体已经从宽大的座位上滑下了一半。他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现在兑国已经少有人再用这种厚重的东西书写,不过,离国之地倒仍保持着这样的风俗。
尉迟晓答道:“我朝一直与贵国友善,今后亦当如此。”
呼延遵顼闲适得与一旁侍立的内监说话,根本不去管尉迟晓说了什么。如此轻慢来使,卢江按耐不住,刚要说话,便被尉迟晓拦住,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在眼色。
此时站在御座右下方的南院院大王呼延仁先说道:“贵国与我朝自先帝始,多有往来。我朝秉承先祖,亦求同存异,取以汉法,贵国何不循我朝之法度?”
这是要将兑国化进版图的意思。尉迟晓方想说:汉法治汉,兑无鞑靼人,无需学鞑靼之法。
呼延仁先没有给她说出话的机会,紧接着就说:“听闻贵国君上膝下独一幼子,聪敏仁孝,何不往我朝学而习之,以示两国友睦。”
尉迟晓微微一笑,若寒星一般的眸子没有一丝退让之色,“吾主之皇子学鞑靼之法,可治鞑靼人乎?”
此语一出,满朝哗然。卢江心头称快,这不是说皇子学了鞑靼治国之法,就要将离并入兑国的版图吗?
尉迟晓端然一礼,“秉承受教,请君上置换文牒,不负晓通两国友睦之使命。”
北院院大王呼延延宁素尚武勇,说起话来可没有呼延仁先这么客气,上前一步便说:“既然有互通友睦之使命,贵使不如多留几日,好好想想如何友睦吧!”
尉迟晓刚要答话,呼延遵顼大手一挥,“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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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兑使,尉迟晓等人就这样被留在了大明城,呼延遵顼只让人来说:想明白了再入朝觐见。便是连遣人回朝商议都不应允,这个答案何等显而易见?这不就是要强迫他们送质吗?质子一入,不得不与之相收尾;与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正是见制于人。然而不送质,现今兑国有与离想对抗的资本吗?虽说陛下登基至今已有五年,一直在筹备此事,只是这又岂是三年五载的事情?
尉迟晓的脑海中忽而有一道光亮闪过,暗道一声糟了,立时让人寻卢江过来议事。
卢江来时,尉迟晓正静静的抄手立在窗边,她身如松竹,黑色皂衣笔直垂下,尽显上官威仪。
“辰君,你找我?”卢江进来问道。
尉迟晓说道:“怕是有变。银汉,你使一可靠之人,今夜悄悄回国禀报质子一事。依照道理来说,即便我等不同意质子之事,也该允我等之中一人回朝禀明此事再议,而如今这样怕是离国另有打算,一定要让陛下早作准备。”如斯肃穆,如秋风肃杀。
卢江也明白了,这是要借质子一事行兵戈之实,他整肃道:“我明白,这就去办!”
“等等,还有一事,”尉迟晓唤住卢江,“让所有人暗中戒备,随时准备出发,表面只作无事。”
“好!”卢江应声便去。
尉迟晓仍旧临窗而立,抄在袖中的两只手紧紧交握。这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来大明城,而她的家国,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现如今也只能竭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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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北:字开阳,离国昭武校尉。
呼延遵顼:离国大汗。
呼延延宁:离国北院大王,掌兵权。
呼延仁先:离国南院大王,掌内政。
作者有话要说: 1。褙子:汉族服饰名。形如中单,但腋下两裾离异不连。多为对襟,不施袗钮,男女均可服用。
2。鞑靼:泛指北方少数民族,从明朝开始指被打出中原的蒙古人。文中呼延、拓跋、耶律诸姓出自匈奴、鲜卑、契丹等民族,都曾在北方草原上活跃。
3。宫帐:仿辽制,辽人建国,仍住帐篷,不修宫室。
☆、前尘往事
“看,这样不就有理由了。”威严而懒散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整个宫帐灯火通明,唯有那个角落像是被光明遗忘了。
“大汗英明。”应答者的声音冰冷,与北地的寒山烈雪正好相称。在灯台的照应下,一举一动都无法闪躲。
“你,似有不满?”御座上的人身体前倾,面容暴露在烛光中,除了呼延遵顼自然不可能再有别人。
“臣不敢。”那声音因冰冷而波澜不惊,当然,冻住的水本来就不会有波澜。
呼延遵顼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干涩而又嚣张的从他的嗓子里划过,他摊开面前的竹简,说道:“我这有一件非常要紧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谨遵大汗之命。”
呼延遵顼眯起眼睛,“不问我是什么工作?”
在已经被怀疑的时刻,乖乖听话是最好的选择。“大汗英明果觉,臣等只需服从。”
“很好。去吧。”
竹简被扔到她的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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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从御书房中走出来的文珑显得忧心忡忡。事情已经在安排了,言节即刻便要出发,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即便已经预料到,文珑也没有十足把握。
过了寒衣节的金陵已经转凉,柔软的空气中多了湿冷的寒意,文珑拢了拢墨狐皮衣领向御史台走去。金陵城的皇宫名为应天城,分内外两重,内里是后宫嫔妃的宫室,外城则是承乾殿、御书房及各个衙门。文珑每日来往,本是很熟悉了,今天因着天气不好,议事之后轩辕舒硬是让人送他回御史台。引路的小内监哈着腰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大人注意脚下,昨天刚下了雨,今儿天又冷,地上可有点滑呢。”
将要入冬的江南时常弥漫着这样湿润的水雾,连同天空都变得似真似幻,宫楼殿宇都在这水汽之间迷蒙着。
这样的迷蒙之中,忽而就见远处有一人款款走来。弱柳扶风的纤细腰肢,不是言菲又是哪个?远远望去,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细柔的腰身像冬日里烧火的枯枝,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言菲由远及近走来,看她走的方向很像是去太尉府衙的。她的面容不似往日娇媚,昔日若桃花娇艳的面颊上多了一分憔悴,明亮的杏眸大得有些不协调,脸颊也更加尖锐。她孤身一人,不知何故连个婢子都没有带,在这硕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空落。文珑心里忽的就揪起来,他不自觉的向前迈了一步,却在下一刻握紧双手,再没有多走半分,他对跟随的小内监说:“长宁郡主许是去找太尉的,一个人恐怕不妥,麻烦公公跟去看看,我这里横竖也快到了。”
小内监应了一声。
文珑又道:“切莫说是我托您的,郡主近日……”
他正在想措辞的时候,那小内监已经省事,“奴才明白。”
“去吧。”
文珑远远的见那小内监去了,才举步往御史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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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离国大明城的尉迟晓临窗而望,驿馆窗外树木稀少,夕照下昏黄的天空近在眼前。日已经西斜,橙色的圆盘一分一秒的靠近驿馆外的围墙。她刚刚送走离派来质问的使者,内容千篇一律,送质,仍旧是送质。只不过“送质”两个字在离使的口中如此轻易,她敷衍得也如此轻易。她交握的双手又紧了一分,事情便是她猜测的那样了吧?
她科举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陷于此种危地,那时他与她说:“为官辛苦,与我走吧。”那时她还年轻气盛,笑言道:“将身家寄于他人手中,岂非不智?”听了这句话,一贯没有什么正经的人竟那般郑重的对她说:“我以唐氏宗族起誓,必护你此生无忧。”
然而,会这样对她说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娇俏纯真的少女。此时此刻,作为兑国的太常,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也要拼尽全力维护家国。
一身劲装的卢江踏进屋内,看到的就是那紧握双手回首眺望的一幕。
“准备好了吗?”尉迟晓问道。
“随时可以出发。”卢江说。
“去问过从人中有哪些是家中独子,你今夜带他们秘密回国。”
“那你呢?”卢江快语。
尉迟晓直面他,说道:“我若走了,离国便知你们出走,到时候谁都走不了。注定是有人要死的,那个人不如就是我。”
“本大爷答应日冉要将你平安带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把你扔在这儿?!”
尉迟晓微笑着摇了摇头,“去吧,日冉能明白的。”
卢江说道:“近日城内已有异动,怕是不出十日就将以我国不肯送质为由大举进犯,如果不走,到时候你岂不是要做离国祭旗的祭品?”
尉迟晓道:“能活一人是一人,若都走,便是一人都不可能活着回去,何必连累大家?况且跟随我们而来的从人也不能全都回去,命都是一样的,我怎能不留下?”
权衡利弊,保全生力,选择最优答案,才是将帅该做的事情,而非儿女私情。卢江能给出的答案仅仅是一句干涩的“我知道了”。
太阳在二人的对话中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北地的冬夜只余寒风响彻,冰冷得穿过大街小巷,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声。
卢江已经去准备当晚出发的事宜了,只待夜深便要潜出城去。尉迟晓仍旧独立窗边,毫不在乎灌入她衣襟的寒风。如是和我闻悄悄走进来,彼此对视了一眼。如是说:“小姐,天晚了,这么冷的风要生病的。”
尉迟晓微不可见的轻叹,稍掩了窗牖,对她二人说道:“你们想回金陵吗?”
如是、我闻二人跟随尉迟晓多年,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双双跪下道:“奴婢愿与小姐同生共死!”
“我原也可以让银汉将军带你们一起走,只是你们二人虽会骑马,却不比久经沙场的兵士,若你等随他们一同出逃,恐怕会拖累行程。我不得不考虑将士的性命,还望你们不要怪我。”尉迟晓长身而立。
二人齐齐叩首,“奴婢不敢!”
尉迟晓上前扶起她们,“若有机会,我一定送你们二人逃出大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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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来越深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一天中精神最为倦怠的时刻,到时候卢江便会带人出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她,大概在拖延数日之后,就会被送上断头台了。
尉迟晓摊开信笺,提笔一字一句的书下遗笔,家中诸事还需交待。她父母早亡倒是不必担心孝道了,但作为家主,抚宁尉迟家的事由必得安排清楚才行。好在她还有一位旁支的堂兄颇能理事,应当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至于朝中,文有吾思、武有言节,她虽为太常也不需过虑。
尉迟晓边想边写,不消片刻,微黄的笺纸已经被挺拔秀丽的小篆填满。她忽而想起,那年他就坐在她身旁看她写字,手中不老实的卷曲起她的鬓发,他说:“你很适合小篆,小篆挺拔而秀丽,正如你一般,刚柔并济,秀外慧中。”从那以后,除了奏折之外,她便只写小篆。
想到此,尉迟晓不由挽起嘴角。就在这样的回忆中死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