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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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过是……为酒而来。
曹操大笑,伸手拽住郭嘉右臂下亭,来来,奉孝,酒自然是有的。笑声志得意满,心下却感触良多,原来,原来,原来这人袍袖之下毕竟是有身体在的。总怕一握之下,掌心只留下柔软衣料,而如今手里的触感,虽然瘦是太瘦,毕竟,他在。
正得意间,郭嘉却站住了,有礼有节地微笑,将军,郭嘉识路。
他怒气上涌,恨不得一用力就掐碎了他,反正这手臂在他掌中也是薄得不成样子,一用力,或者就碎了,然后白骨森森都戳进自己掌中。
那样多好。
这个男人连骨头都要碎在他手里,多么好。
他却只是悻悻地甩了手,火冒三丈地平静万分地走在前面。
第 7 章
因是私祭,所以就在将军府院中进行。到场的也寥寥,不过是曹家子侄,然后就是程昱、荀彧、许褚,还有几个武将,郭嘉一贯不常与人往来,面目眼熟的也有,完全陌生的也有。
众人肃立。
郭嘉袖里笼着一杯酒,无所事事地站在最侧,反正人人都低垂着头,也看不见他无甚哀戚的样子。
想来这些人也不见得悲伤到哪里去,典韦么,不过是一介武夫时时竖在曹操身后罢了,连面目长相都未必被人记得清楚。这一死,倒忽然成了人人称颂个个悲凄的英雄。
跟死了节妇再立个牌坊也没什么两样。
只有那人,却仿佛真的悲怆了个入骨。
曹操回转身来,眼角竟然红得透彻,哽了几番,才切切说道,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典韦……咳了两声,又背过脸去,连话都说不下去,活活声泪俱下的戏分。
他竟声泪俱下。
郭嘉冷冷看着他,手指在袖中死死掐住错银嵌玉五凤朝阳的金爵,那些盘枝错节通通陷入掌心里去。
他还要肩背微颤,平复许久再回过头,当日典韦与吾形影不离,对吾忠心不二,不成想……今日……今日……
郭嘉微微低下了头,咬牙切齿牵出一个冷笑。
他便不知他是故意作戏么?
他便不知他是收买人心么?
他便不知他这人清冷入骨,万人生死不放在心上么?
他便不知他这人阴狠量窄,偏要气他个如鲠在喉么?
他都知道。
只是……这人作戏,也未免太真了些。
他不由想到,若今日死的是他,曹操,或许也是这一样的戏码?抑或是,连这传统戏码都省了。
万念挠心。
郭嘉便只好低了头,垂了眼,死死盯着前面孝服小孩的后颈。那小孩不过七八岁,方才看到眉眼是极似曹操的,只是哀戚却真实得多。
袖中的酒通通洒了出来。如同祭酹,倒是合了他这郭祭酒的名衔。
郭嘉顿了一顿,就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嘴角微末的笑意却正好落入曹操眼里,如尖针入瞳,无声无息地就让怒气顺流而下,排山倒海。
他竟只是冷笑。
曹操高高站于祭台之上只觉芒刺在背。
他不看他。
他只是垂着头,袖着手,嘴边还含着一抹笑,似乎一眼就已看穿他,一眼就将他钉在了这空空如也的祭台上。
四面风来。
他惊觉小小一个祭酒郭奉孝,不过是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笑,竟让他恼恨地直想跳下台来掐住他的脖子。
怎会如此?
好好的一颗心,严丝合缝风雨不惊,那人随随便便酒意醺然就穿堂入室踩了进来,偏还左顾右盼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无意路过,一丝动容也无。
如何还忍得他?
如何还能顺着他淡淡然飘飘然笑着说可有好酒?
怎不让人越想越怒,头顶都恨不得喷出火来。
然——戏还是要往下演的。
总不能让他看了笑话。
他便索性越演越烈,感怀身世思古怀今牵牵绊绊句句都挂着典韦,仿佛典韦是他心头肉,又或是眼中珠。
典韦若是泉下有知,怕也会瞠目结舌,全然想不起自己与曹操何时交情深厚如此。
郭嘉却依然只是眉目不动,不知是入了定,还是失了魂。
无趣之极。
曹操端起一樽酒往地上一洒,懒懒道那就散了吧。
荀彧等人倒是愣了许久,眼看这出戏紧锣密鼓情真意切演了半日,忽然哐的一声就落幕收场,若有所失的不是戏中人,是观众。
郭嘉却是说走就走,礼数作足,还难能可贵地长揖及地,谢将军赐酒。将军固然为典校尉心伤欲绝,也当多加保重才是。语调平和,笑容恭敬,诚恳得疏离不堪。
看他毫不把万事放在心上地转身而去,临园门时候扯下秋海棠最后一枝,强拉硬拽地抓住荀彧,簪至他鬓角,二人拉拉闹闹,径自去了。
恨不得用肉掌将太湖石一劈两半。
一拳下去,石还是石,嶙峋着扎进手掌,肩上紧缠的白帛下,丝丝有温暖的液体渗出。
涓涓细流始,终于汹涌澎湃。
踉跄了两步,终于不支。
那日私祭之后,将军又不好了——翠娘端着汤药的托盘,对郭嘉说。
郭嘉两只手都笼在袖子里,似乎捏着什么,玩得津津有味,看也不看翠娘一眼,在房里从右走到左,又从左走到右,来来回回。
乐此不疲。
终于停下来说,怪哉,为何从右往左须十一步,从左到右,却只需十步?
顿了一顿,又开始丈量。
翠娘也不吱声,盯着他的脚,一双皂色丝履。
冷不防郭嘉伸出右手将托盘上药盏夺过——你怎么知道?
诧甚,模糊着目光望他。
……将军的事。
是啊,自己日夜守在郭府,照料祭酒大人,怎生知晓,临时只能现编,早晨为大人抓药,遇见将军府一个小厮。
郭嘉只笑,原来将军也在街上江郎中那儿抓药。
翠娘只得无言以对。
说笑罢,相好的嘛。他此刻语气又平淡得毫无痕迹。
翠娘面色一红,佯做被他看破心事,自知言多必失……郭大人,趁热喝药吧。
知道了——郭嘉将碗举至唇边试探,烫,扬眸看一眼,又垂下眼帘,嘴角挂住笑……你若见到将军,告诉他看紧着点刘玄德。
翠娘心下惴惴,难道这人真是妖怪,什么都看得通透,敛裾为礼,夺门而去。
脚步声渐没,郭嘉从衣袖里掏出左手,手里是一只错银嵌玉五凤朝阳金爵,不知说给谁听——真沉啊,这杯子。
手指从杯身上分分碾过。
顺手拉开窗子,将浓黑的药汁像窗下一畦浅树倒下,还要装模作样擦擦嘴——真苦……
冷风灌得满屋都是,看这天色,难道是要下雪了?
刘备被吕布打得惊慌失措,只得派夏侯淳去救他。
曹操懒懒躺在塌上,忽然很恼怒地召集了满屋子的下人——那只金爵到哪里去了?
旁人一概不知,惟有自己是清楚的,私祭那日,人人哀戚……就算不哀戚,也要卖面子给他曹大将军,做出一副伤心难过,无比怀念典韦的形状来。
只有他——伸手为自己倒酒,好象在自家堂屋一般。
放出自己拿手的伎俩,冷冷着人查访,说是要翻遍整个将军府衙,不然……
心里无比得意,人们怕的就是他的省略号。
忽然有人蹭到床前,握住自己正指点众生的手,浅淡一个笑容,直接被打回原形——父亲,我知道在何处。
努力看清那张脸,怎么笑容总觉有些熟悉?
父亲……
哦,子建——仿佛看见这个小鬼,就没办法生气,依稀从他脸上看到当时的年少,总不至于忘记。再仔细看,当然不同,这笑容比那妖孽,温暖……万分,心里用力重复十次——不是因为郭奉孝的缘故。简直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得矫情,不认识那个男人之前,就已经很宠溺这个聪慧的儿子了。
父亲,我知道那爵在何处。
说来听听。
曹植将曹操按在锦衾深处,父亲的伤未好,何必为这等小事动怒,那一日私祭我正在郭祭酒身前,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酒香,不枉父亲给他的这个官职呢。
神色一滞,子建毕竟年幼,如何得知他的心事,仔细一想,究竟有什么心思,自己也说不出来。或许,根本什么心机也无,不过莫名心里堵,纯粹为了找个借口,将那群人支使得团团转。
挥走一屋子的人,只剩下父子俩。
随便问几句功课,答得妥帖自如,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让那个谁见鬼去吧。
子建从未令他失望。
可这世上偏偏有人不知趣,非要打搅父子天伦之乐。
荀彧忙忙地进来,说郭嘉的病似乎又重了些——将军,奉孝有书奉上。
假装病入膏肓,反正文若会把将军府一切风吹草动都说与郭嘉,正如——翠娘告诉他郭嘉的病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一般。徐徐睁开眼,努力张了好几次,才启唇出了声……子建,将书信……读来听听。
荀彧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一日工夫,怎就成了这样,像又多剜下两碗肉来。
望得他无明火起,好好一个人,跟郭嘉厮混一阵,恁地多学了许多诡诈。
曹植伶俐地读完,夹杂在一大堆客套话和天气如何之类的废话中间,终于读出他的心思——刘备既然办事不成还损兵折将,不若借吕布之手除去,何必要谴人相揪。
偏要逆他之意,谁叫他爱打这马后炮,夏侯现在去了大半日,追也追不回来了。
仔细想想——子建,你既然说在他那儿,替为父将他要了来如何?
拖过锦衾将自己裹住,打个何欠,逐客令写在脸上,还有,子建……不可失了礼数,代我向郭祭酒探病,问他可好些了。
第 8 章
来的是曹家小少爷,着实出乎意料。
即使万事不关心如郭嘉,还是免不了揣测他什么意思。
恍然,在私祭那日便已见过这孩子,握住他的手淡淡问——典韦将军同你感情很好么?那日私祭,竟伤心如斯。
曹植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父亲说得不错,看来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不然怎么会如此形销骨立,在冬日阴霾的天气里,直如一抹鬼魅。几日前他站在身后,若不是泼出一股酒香,根本就不会发觉有那么一个人。
开门的居然是翠娘,也不由小吃了一惊。
没想到他手指干瘦,居然很暖。
比父亲的手——暖多了。
可惜一脸调侃的笑容,曹植直了直脖颈,很大义地答道,典韦将军国之栋梁也,英年早逝,岂不是可惜可叹……
他脸上笑意更浓。
自己也觉得底气越发不足起来……况,他用一命抵我父一命,于情于理……
他的手忽而握得更紧些——好个于情,好个于理,只是这纷乱世道,有何情可依,何理可据,偏偏圣贤好教人些情理。
曹植愣愣跟着他走,院子小小,满目萧然,顺一道干净的回廊,尽头便是书房,推门进去,浓浓一股药气。
书架上零落几本书,翻得有些烂了,是些什么没有看清。
桌上一本诗经倒看得分明,恰好翻到《子衿》一首。
父亲近日也常看这首诗。
郭嘉放开手,将书摊至曹植面前,哦,是么?笑得略有些得意,又似乎藏住了什么情绪——我是叫你贤侄,或是……子建呢?
子建。
还要挺起胸膛,一副自命不凡依然成长的模样,郭嘉失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