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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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抬眼望了望窗外,雪似乎变大了,雪片在风中瑟缩着,翻卷着,无声地扑在窗棂上。
她将视线转回卫琇身上,尽管不能将预备了很久的东西交给他,还是感到难言的满足,像徜徉在光的河流中,外头的风雪只不过让此刻变得更暖罢了。
卫琇翻开书案上的缣帛书册,开始讲《卷阿》,一开口,嗓音有些喑哑,便握着拳避过脸去轻咳了两下,钟荟便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两颤。
弟子们发现卫先生提前回来,俱是喜出望外,钟先生学问好,治学也谨严,可这张嘴也是真不饶人,原先还好些,自打那扶风苏氏的小公子来了,他那脸皮便像上了浆似的,弟子们倒是有心作壁上观,奈何时常惨遭池鱼之殃。
卫先生多好,总是文质彬彬风轻云淡的,从来不苛责非难,同弟子说话都客客气气,解疑答惑时也不厌其烦,从来不像钟先生那样,说一遍没听明白便要挖苦人。
钟蔚将那些弟子的喜不自禁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心酸,一抬头便看见那劳什子长公主正含笑望着她,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想出了整治她的手段。
钟蔚心里发痒,像有猫爪子在挠,恨不能立时付诸行动,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待卫琇将一首《卷阿》讲完,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他行个礼告个罪,回自己院子里憋坏水去了。
心上人一走,常山长公主不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悄悄附在钟荟耳边道:“我出去逛逛。”便向卫琇告了个假,拿起伞,披上貂裘走了出去。
“诸位有何疑问么?”卫琇照例停下来向学生们问道。
钟先生一走,弟子们显然松弛了许多,说话也没那么拘束了,钟九郎才十岁,性子又活泼开朗,乐呵呵地张口问道:“先生,这三百零五首诗您全都能如此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么?”
有几个年幼的弟子便捂着嘴轻笑起来,将诗和诗序倒背如流没什么稀罕的,但是卫琇讲诗从来都是将三家经义阐释发明,再加上当世名儒的疏注,每一首动辄洋洋数千言,纵然是镇日手不释卷的经师大儒也不可能做到,何况他在中书省的事务也不轻省。
这孩子明显是在找茬啊,钟荟无奈地看了看堂弟红扑扑的小脸,真想狠狠地捏一把,随即又生起了促狭的念头,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看他如何应对。连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冷着脸低着头的外姓弟子祁源闻言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卫琇向来清和平允,降身虚己,不爱炫耀学识,卖弄口舌,正要推说做不到,不经意瞥见姜二娘仰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不知不觉就点头道:“可以勉力一试。”
弟子们都兴奋起来,钟七郎自己不好意思出头,便暗暗扯了扯堂弟的衣下裾,钟九郎果然接着道:“卫先生随便翻一页,看是哪首便讲哪首?”
卫琇噙着笑点点头,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将书册翻开,是《草虫》。卫琇将整首诗诵了一遍道: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韩诗外传载孔子曰:君子有三忧,弗知,可无忧与?知而不学,可无忧与?学而不行,可无忧与?’其解不与毛诗同,系牵强附会之词。
“鲁诗将此诗解为诗人之好善道。’ 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之亦不能甚。‘未见君子’一句言诗人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此说不足取信。”
“诗序谓‘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不免迂阔。以在下拙见,此诗文意浅白,不过言女子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卫琇只是轻轻地一句带过,也不去看姜二娘,自知道了她心有所属,他选诗时便刻意避开了所有关涉男女之情的篇目,免得自己情难自抑有感而发,又引申出什么傻话来。
“卫先生,您一走一个月,弟子们也是‘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呢!卫先生您那么厉害,再多给咱们讲一些行不行?”钟九郎腆着脸道,他是被堂兄们撺掇着当这个出头椽子的。
卫十一郎比他们大不了几年,这几年又常在钟家出没,对他们来说就像自家兄长一样,他们常听祖父对卫琇赞不绝口,有心探探他的底,也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卫琇也不计较这些,抿唇微微一笑,又将书册随手一翻,却是《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便将这首诗也依样讲了一遍,末了道,“此诗亦是女子思人之诗,言未见君子时便如忍饥挨饿一般。接着下一首罢。”
说着心虚似地,快速翻开一页,自己先无奈地笑了: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下子弟子们忍不住哄笑起来。钟七郎这回等不得弟弟出头了,自己笑着打趣他:“卫先生,您真不愧是君子,今日与‘既见君子’似是有不解之缘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荟的脸悄然红了,目光却慢慢冷下来。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心中泉水一般不可抑制汩汩涌出的欣喜,都是因为见到阿晏吧。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啊。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夕子夕,如此邂逅何。
第115章
钟蔚急着要将自己的奸计付诸实施; 忘了叫下人先去传肩舆,兴冲冲地撩起毡帷出了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灌进口鼻,当即闷住了; 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按着他平日里的做派,恐怕立时就要打退堂鼓,不过一想到能让那讨人嫌的长公主吃瘪; 竟然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低下头悍不畏死地走了出去。
他来上课只带了一个小书僮,坚持将他留在茅茨堂照看卫十一郎了——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是眼下没人给他撑伞了。
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有积水; 雪积不起来。钟蔚走下廊庑,转出院门; 一踏上湿漉漉的石板路脚下就开始打滑——他嫌木屐走路声音大; 不方便随时逮弟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又嫌胡靴不雅,穿的是中看不中用的重台履; 平时来回都乘舆也没什么不方便——谁知道破天荒地走一回路就遇上雨雪天呢!
钟蔚揪着一颗心,一步三滑地往前走了几十步; 望着茫茫飘雪中的漫漫前路,觉得再这么走下去还没把常山长公主教训了,自己小命先就交代在这里了; 当机立断地转过身去,就发现那罪魁祸首站在五步之外撑着伞笑眯眯地望着他,显然是在欣赏他的狼狈模样,也不知悄悄跟了他多久了。
司徒姮被发现了脸上没有半点愧色,反而迎上前来,把手举高了些,将钟蔚也罩在伞下,嬉皮笑脸道:“钟先生,您要上哪儿?弟子送您去吧。”
钟蔚狐疑地瞟了她一眼,将身子往旁边让了让,两个男子离这么近都有些不尊重了,她身上如兰似桂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连微翘的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常山长公主身量比一般的女子高一些,本朝宗室女子从小习骑射,身姿便格外秀挺,她眉目其实生得很精致,那股英气并不在貌,而在神。
一想到她这么大把年纪也没成婚,想必是不胜寂寞的吧。钟蔚不由有些唏嘘,可那片恻隐之心只维持了片刻,便叫常山长公主一句话给戳破了:“钟先生,您看这天寒地冻的,弟子每日晨昏往来实在多有不便,落脚的客馆连个炭盆也不舍得多生,衾薄被冷的,不知贵府有无多的客房,能让弟子借宿一段时日?”瞄了瞄钟蔚的脸色,赶紧加上一句,“咱们主仆俩的食宿费用自然由弟子一力承担,弟子虽家境贫寒,但凡钟先生开口,必然倾尽所有。”
钟蔚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什么时候扶风苏氏也算贫寒了?”
“弟子不过是庶而又庶的庶支,”司徒姮其实并不知道这位苏表兄家境如何,只不过从众多同辈的远亲中随便挑了个名字,连人家年岁几何都不知道,生怕说得多了了露馅,便含糊其辞道,“家中只有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
钟蔚本想一口回绝,随即想起这样的风雪天自己妹妹也得跟着来回遭罪,终究是把个到了嘴边的“不”字强行咽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道:“西边歇琴院有几间客房空着,你若不嫌简陋便住吧,我们家虽贫敝,不至于门下弟子留宿还要收钱。”
“歇琴院?”司徒姮想了想,似乎偏僻得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茅茨堂不近,离钟蔚的院子就更是天各一方了,她好不容易拿着天寒当藉口留宿钟家,为的是近水楼台,时不时来点花前月下的邂逅巧遇,一来就发配到边疆还有什么意义?
她赶紧一脸赤诚地道:“不必那么麻烦,弟子住茅茨堂后面那片弟子房就行了。”
敢情都打探好了啊!弟子房是两三人一个小院子,为表一视同仁,也为了消除本家和外姓弟子之间的隔阂,钟家人只要在家学中读书,一律也要搬到弟子房中去,同外姓弟子混居一处,其心昭昭啊!其心可诛!钟蔚冷笑道:“不成,没空房了,你若不想住歇琴院便还是回客馆去吧。”
常山长公主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住了口——先住进来再徐徐图之吧。
***
卫琇再翻了一次书,这回总算没再出现什么“既见君子”,一首《灵台》讲完,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下人们将弟子们的午膳分别用食盒盛了送到茅茨堂后的小听事里,几个年幼的弟子下了课先跑到屋外去看雪,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站起来,出去廊庑下走动走动,透透气顺便活动筋骨,连着两个时辰正襟危坐是很累的。
钟蔚留下的书僮对卫琇道:“请卫公子移驾秋水阁用膳。”
卫琇看了眼正在低头收拾案上文房和书册的姜二娘,摇摇头道:“我去后头同弟子们一起用一点就是了。”
钟蔚照例一早吩咐下人为卫十一郎特地预备了酒肴,书僮要叫人去取,他却道“不必麻烦”,便出了茅茨堂,穿过廊庑,绕到后头的小厅里,取了食盒在案前坐下。
陆续有弟子进屋用膳,卫琇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姜二娘的身影。他迟迟不动箸,在一旁侍奉的僮仆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卫公子,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么?奴叫人去厨房重新传膳?”
卫琇这才低头看了看打开的食盒,肴馔极为精致丰盛,钟老太爷自己就是个会享乐的,认为处富贵便该安于富贵,不逾度,不伤天和便是了。生而富贵却故作贫约,是矫揉造作,固为其所不取,所以钟家多纵情任性的名士,倒是极少出纨绔,骄奢淫逸到钟蔚这种程度已经算是顶了天了。
“这便很好了。”卫琇一边说一边放下牙箸,站起身便向外面走去。那小书僮不知道卫家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知道若是他不好好用膳,必定要吃自家公子的挂落,只得将食盒盖好捧在怀里,跟在他身后,以便他要用时随时能拿出来。
大户人家的宅院格局都差不多,卫琇沿着回廊转了一圈便找到了下人休息的罩房,果然见一身奴婢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