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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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
那队宿卫一走; 阿宝赶紧放下车帷,姜悔长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背放松下来; 这才发现中衣后背已教冷汗浸得透湿。他不敢再耽搁; 生怕途中再生变数,命舆人迅速驱车回庄园。
姜悔紧紧攒着衣裾,直到马车转入山道,并不见有人追来; 他才放下心来,整理起乱麻般的思绪。他只是一介小小庶子; 又无师长引导; 庙堂之事只能凭着自己读史得来的领悟揣测一二; 如秉烛夜行,堪堪强过瞑目不见而已。
荀家是太子的舅家; 荀家遭难,是否意味着太子也出事了?卫家也是太子一系么?然而若是因太子而受牵连; 缘何下场比荀氏更惨?姑姑和五皇子又是什么立场?还有那军士搜查的卫家人又是谁?姜悔深恨自己所知太少,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马车行至半途,山道变得险厄狭窄起来; 舆人见空山寂静,并无半个人影,又急于兼程赶路,未将速度放慢多少,冷不防却有单人匹马从斧削般的峭壁背后突然转出,舆人大惊失色,猛地勒紧缰绳,却来不及收势,好在那骑马之人灵省,右手一拉缰绳,从马车与崖壁之间的狭缝中堪堪擦过,不料崖边有一堆落岩,待那人看清时已经来不及控缰躲避,可怜那匹黑色大宛马右前足陷在石堆中,当即折断了腿。马上之人当机立断跳下马背,仍是因向前的冲势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姜悔只觉车厢一阵颠簸,险些把头撞了,勉强稳住身形,便听后方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舆人方才情急之下将马头向悬崖边偏去,眼看着就要连人带车摔下去,几乎能听见崖下阵阵松涛和泉水激石的轰鸣,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死命拽住缰绳,手心磨出了血,终是在距悬崖一步之遥堪堪停了下来。
姜悔心有余悸地下了车,立即回身向那摔倒在地的骑马者跑去,只见那人已站起了身,正背对着他弯下腰检查马儿的伤势,看身形是个纤瘦的少年,穿一身玄色胡服,头发用一根象牙素簪挽了个简单无华的髻。姜悔隐约觉得那背影有些似曾相识,少年察觉背后来人,转过身,显露出一张玉雕般的秀美面容来,赫然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家十一郎。
他这张脸太出众,叫人想忘记也难,姜悔悚然一惊,此时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急趋上前道:“卫公子往何处去?”
卫琇一愣,回忆片刻才想起是姜二娘的兄长,露出恍然的神情,行了个礼道:“原来是姜兄,方才冲撞了足下,还请海涵。不佞正要回城,姜兄可是从城中来?”
姜悔见他眉宇间有几分不安忧虑,却无悲意,想是还不知卫家的祸事,又看他只身匹马,连个僮仆也没带,想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一时间既为他庆幸又为他悲戚,翕了翕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含糊地点点头,看了眼受伤的马道:“连累卫公子宝骏受伤,是区区之过,敝舍距此约二里路,若卫公子不嫌弃,还请随我前去略作休整,换匹马再上路。”
卫琇适才摔得一身狼狈,马又折了腿,虽急着赶路却也无能为力,便也不推拒了,作了个揖道:“多谢姜兄慷慨相助,不胜叨扰。”前阵子大皇子偶然风寒,暂停了课业,他这伴读也无所事事,便请命回了卫府。卫琇在宫中拘束了好一阵,好容易逮着机会出宫,自然想松散松散筋骨,可他祖父却不作如此想,一得知他回家的消息就将他叫到书房耳提面命,张口闭口是经世济国辅佐君王的大道理,话里话外夹带的不外乎是权位倾轧门户私计。
卫十一郎吃软不吃硬,卫昭当初为了让这孙儿乖乖就范,不惜装病使苦肉计,几乎是连哄带骗,待木已成舟无可翻悔了,便原形毕露起来。卫琇万事不关心,对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最是反感,进宫已非本心所愿,难得回家一次,祖父不叙亲情,却满口朝堂的勾心斗角,他失望之余流露出不耐来。卫昭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孙儿的敷衍,当即厉声说了几句重话,卫琇气性上来顶撞了一句,结果领了一通家法。
卫昭亲自打的笞杖,毕竟心疼这孙儿,下手留了情,没将他打实了,趴在床上将养了数日便又活蹦乱跳了。卫琇心里对祖父有怨,便趁着卫昭上朝牵了匹马偷溜了出去。他往常这样的事没少做,长辈兄姊一向惯着他,管事也睁只眼闭着眼,一路顺顺当当地出了城,一时间却不知向何处去,不知怎的突然惦念起xx寺门口的凤仪汤饼来,索性去崇福寺赁下间精舍小住几日。
崇福寺建在半山腰,从寺中望不见洛京城,然而寺中人来人往香火很旺,前夜城中几处失火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卫琇从昨夜起便觉心神不宁,一听城中有事心便是一坠,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便骑着马急急往城里赶,他自恃骑术高明,一路快马加鞭,险路上也只是略微勒一勒缰绳,却不想在此撞上了姜悔一行人。
姜悔命一护院在此看守伤马,待他们回庄园后再加派人手来。卫琇恭敬不如从命地随他上了车。马车车厢只能容纳两人,阿宝便下车骑马,留下姜悔和卫琇两人大眼瞪小眼,他们萍水相逢,连相识都算不上,在狭小的车厢中促膝坐着,难免觉得尴尬。
卫琇有心攀谈几句,可他从来不擅酬酢交际,心里又牵挂着家人的安危,实在没法凭空扯出话题来;姜悔则满心煎熬,相识一场,他自是不能装作毫不知情眼看着卫十一郎回城送死,他心上如压了千钧之石,几乎喘不过气来,彷徨了许久,把眼一闭,心一横道:“卫公子节哀。”
姜悔说得又轻又疾,仿佛那说出口的话语是利刃箭矢,唯恐慢一时半刻便要叫它们割得血肉淋漓,说完也不敢去看卫琇的脸,径自低着头,仿佛他家人罹难是自己的过错。
卫琇长久不发一言,姜悔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却知道是真的。
他双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起先仿佛青萍之末的微风,逐渐凝聚成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燃起了一场烛天燎原的大火,将他的喜乐与悲伤都烧了个干净,无可遏制的怒意却随业火愈烧愈烈,直将他的目光都烧成了段段灰烬。
他恨姜悔,若是没遇上他该多好,若他佯装不知任自己回城该多好,说不定此时他已经在泉下与家人团聚了。
他也恨他的亲人们,令他负气出走的祖父,镇日为他求情的六兄,总是偷偷塞蜜饯给他的十二姊,老爱摸他头顶的四兄,开春就要出嫁的七姊,爱琴成痴的二叔,将他当成孩童的三婶,还有为了他在京逗留的父母和兄姊。。。。。。
他将这些抛下他的亲人腐心切齿地挨个恨了一遍,回过头来最恨的却是自己。
为何活下来的偏偏是他这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卫琇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进了姜家的庄园,在门里停了下来,阿宝下了马,上前撩开车帷。
卫琇木然地跟着姜悔下了车,木然地踏在残雪斑驳的地面上,这是个难得的晴和日子,天气暖得几乎不像是二月里。
卫琇突然想起去年的上巳,也是如此风和日丽的物候,他初来乍到,与六兄缓缓打着马从洛水边过,人群仰起的笑脸像一簇簇初绽的桃花。
洛京繁花似锦,连风和轻尘都染着层桃花色,而今这座古老的城池终于褪去那层歌舞升平的面纱,露出底下的血与玄铁来。
卫琇仿佛看到了在洛水边大放厥词的少年:“我这人胸无大志,就想着游山玩水,去大漠看看长河落日,在蜀中听听两岸猿啼,闲云野鹤地度过此生便足矣”,那不谙世事的狂傲少年,嘴脸多么可笑,又如此可恨。
日头升得很高了,流金般的阳光洒了他一头一脸,落在他肩头,冷得像冰,沉得像土,卫琇便将那个可笑又可恨的自己,埋葬在了这冻土一般的阳光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好累,一边写一边心疼十一郎
第80章
庄园管事田吉听闻姜悔已回庄园,一刻也等不及;立刻赶了过来,却见二郎身旁站着个玉人般的少年郎;不由吃了一惊。为免节外生枝,姜悔将他姓氏身份隐去不提;只把车马几乎相撞马匹折腿的经过简单说了。田吉有眼色知分寸;不会在外人面前下主人家的面子,不该他置喙的一句也不多问。
若依姜悔的本心,自然是想留卫琇在此暂避几日,可他却不能置家人尤其是二妹的安危于不顾,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命田吉去备马。
他自觉有负道义;几乎不敢去看对方,卫十一郎却一脸平静地淡淡道:“大恩不言谢,姜兄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若幸得脱难苟活,后会之日可期,先在此别过;姜兄保重。”说完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从下人手中接过缰绳,竟是要立即上马启程。
姜悔听了那不卑不亢的一番话,越发羞惭,心下感慨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卫十一郎不愧其俊乂之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命途多舛至此!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收起怜悯的心思问道:“请恕在下多言,眼下不是回城之机,公子有何打算?”
卫琇一瞬间有些茫然,似乎根本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竟不知如何作答。
姜悔便接着道:“莫如在寒舍小憩片刻。。。。。。”
“多谢姜兄盛情,”卫琇似乎想报之以微笑,可扯了扯嘴角,那笑意还未凝聚已散了,“得蒙赐马已是惭愧,安敢再三叨扰?”搜查他的人此刻还未深入山中,然而迟早是要访到此处的,他多逗留一刻姜悔等人就多一分危险。
更何况他并不需要旁人的善意,仿佛有人筑起一道墙,将周遭的一切隔绝在外,无论善恶都无法触及他,他甚至没想过安危和生死。卫琇抬眼看了看天,似要穿过重纱般的薄云将那九霄云外的神祗看个分明,他们会让他死么?卫琇低头一哂,他们怎么会这般仁慈。
他是不能死的,一个卫字便像重重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人世间,他唯有背负着千钧重担踽踽独行。
姜悔也知留下他有节外生枝之虞,悻悻地行礼道:“既如此,公子千万珍重。”
卫十一郎跨上马,正要走,却有一个奴仆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向田吉禀道:“山道上有一群骑马穿铠甲的兵丁,不知是不是冲咱们园子里来!”田吉命护院轮流守在园中最高的揽月阁中,时时刻刻留意着外头,一有风吹草动便向他禀报。
田吉忙追问:“离这儿多远?”
奴仆答道:“约莫只有四五里了。”
田吉大骇,待要请姜悔的示下,却见他一个健步冲到那少年的马前,拽住辔道:“公子留步。”既已知道追兵就在外面,他如何能将卫琇推出去送死?
卫琇想那些兵士与自己多半脱不了干系,生怕连累旁人,一发急着要上路,而姜悔他惜卫十一郎是个温其如玉的君子,实在不忍他就此殒命,几乎是连拉带拽地迫着卫十一郎下了马,低声对他道:“园中有地道通往山后,还请公子随我来。”
阿宝缀在两人身后,寻机凑上前去,附耳问主人道:“小郎君,来的是咱们在山下遇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军爷?是来抓卫公子的么?”他方才一直不离姜悔左右,是知道卫琇身份的。
姜悔原本想当然地以为那些人是来搜捕卫十一郎的,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