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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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铮又往前逼近两步。
钟荟已经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白檀的气息,不由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避让,然而退无可退。也许是叫这气味激起了怒意,钟荟反而不怕了,仰起头淡淡地看着他:“殿下醉了。”
她话音刚落,司徒铮还来不及作答,便听身后一个清澈干净的声音道:“还请殿下自重。”
“阿琇?”司徒铮退后一步,转过身,一脸无辜地抚了抚额道,“我在逗小表妹玩呢,你想到哪儿去了?”
卫琇脸一红,是他小人知心了么?也是,姜二娘不过是个孩童,三皇子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心思龌龊了。
司徒铮见卫十一郎面露愧色,心里一哂,又转过身来,冷不防伸手捏了捏钟荟的丫髻,逗小孩似地对她道:“做什么老躲着表兄?难不成表兄会吃了你么?”
说着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个香囊,换上副一本正经的神情,只有那血红的眼睛中依然有几分癫狂:“那日在碧海边碰巧拾到令妹的玉佩,就此完璧归赵了。”
钟荟忍着心底的寒意去接那香囊,司徒铮一伸手,若有意似无意地触了触她的手指,钟荟脑袋里像叫人灌了把火药,劈手将那香囊夺了过来,飞快地打开袋口,将三娘子的五色缕取出来,回身把香囊挂在树枝上,然后敛容对司徒铮行了个礼:“多谢殿下。”
“不必如此多礼,殿下来殿下去的多生分,”司徒铮以一种兄长般的口吻道:“你们是五弟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都是一家人,合该时常走动走动。”
钟荟虚应了一声,不过任谁都能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来,她是一点也不想与这拐了弯的表兄走动。
司徒铮不以为忤,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卫琇道:“阿琇你怎么也出来了?”
卫十一郎正反省自己的为人,突然叫他这么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脸更红了。
他与姜二娘偶遇过两回,在这宫中见到觉得很亲切,难免多留意一些,方才见她和司徒铮一前一后离席,好半晌没回来,不免有些担心,故而才出来看一看。然而无论是提防三皇子还是操心别家小娘子,这些心思都不好叫旁人知道。
他沉默半晌不发一言,脸色越来越尴尬,简直在心里坐实了自己就是个猥琐小人。
钟荟瞎话张口就来,见这孩子连现编个借口都不会,好心替他解围:“卫公子是出来走走消食么?”
卫十一郎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声。
司徒铮笑道:“也不知他们那些醉鬼闹成什么样了,咱们也回去吧。”
***
待常山公主等人酒醒得差不多,众人又去飞鸾台消磨了两个时辰。
那局棋到底还是输了,不过他脸上没什么失落和懊恼的神色,清河公主见了不由对二皇子道:“卫家公子真是好涵养。”
二皇子不作答,反而意味深长地盯着妹妹的双眼看了好半晌,直看得她脸上飞起红霞,羞赧地低下头去。
二皇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何看不出妹妹芳心暗许,不由头大起来,怎么偏偏又是卫家。当年他三姊心悦卫六郎,整个洛京城都知道,若是卫家有意叫子弟尚主,怎会毫无表示?卫六郎到底还是与钟家娘子定下了亲事。
此事若是两情相悦还能计较一下,可卫十一郎分明对他四妹妹无意,莫说另眼相待,连看都没看在眼里,只望他四妹妹只是一时的小女儿心思,否则也像常山公主一样蹉跎成个老姑娘可如何是好。
夕阳西斜时,客人们陆续起身向三皇子辞别,司徒铮照例殷勤挽留了一番无果,只得将他们送至万春宫门外,约定得空再聚。
五皇子和姜氏姊妹最后离去,司徒铮望着两辆羊车慢慢远去,逐渐没了影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唇,忍俊不禁地勾起嘴角,一甩袖子转身向宫门走去,对迈着碎步跟在他身后的黄门扔下一句:“带今日那两个宫女来见我。”
***
万春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其中的宫人才知道,除非天子在,杨皇后从不与三皇子一同用膳。
今日也不例外,杨皇后叫宫人将食案摆在院中的藤萝花架下,此时天边的晚霞逐渐褪成浅红,微风送来阵阵凉意,时不时有一两朵白色的藤花坠落下来,发出声叹息般的轻响。
杨皇后独自一人坐在院中,觉得十分舒适惬意,眉间的竖纹也浅淡得几乎看不出了,可就在这时候,她看院门口站着个人。
“你怎么来了?”杨皇后搁下青玉箸,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毫不掩饰话音里的不悦。
“阿娘这里儿子来不得么?”三皇子笑着走进来,规矩地行了个礼。
杨皇后直截了当地道:“别与我拐弯抹角,有什么事直说。”
司徒铮不以为意地笑道:“遵命,儿子欲娶姜二娘为侧妃。”
“胡闹!”杨皇后猛地一拍食案,将案上一只琉璃盏震得颤了颤,“你是嫌自己不够招眼,想叫言官参一本婚宦失类吗?那屠户家的女儿竟是狐狸精变的么?小小年纪便狐媚至此!”
“阿娘——”司徒铮拖长了声音道,“你究竟是怕她狐媚我,还是怕我动姜家人坏了你们的大计?您和外祖若想让我俯首当你们的狗儿,那最好将狗儿喂喂饱,我敬您是我母后,特来知会您一声,姜二娘是我的,卫十一郎也是我的,你们不送来,我便自去取。”
第70章
大暑时节,腐草成萤,大雨时至,气候酷热湿闷难当。
这日朝会之后,中书监卫昭卫大人走出昭阳殿,举目望了一眼天空,远处的云层越积越厚,头顶却是一片湛蓝。
他收回目光,整了整头上的三梁进贤冠。
“敢请卫大人留步。”
卫昭停住脚步,回身一看,是侍中钟禅。
他年届不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生得肖似其父钟熹,只一双眼睛与他故去的母亲一模一样。卫昭愣怔片刻,回过神来向他温和一笑道:“钟侍中有何事?”那口吻更像是家中长辈,而非同僚之间。
钟禅疾走几步赶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从袖中取出一只雕得栩栩如生的鲤鱼木匣,双手捧着呈给卫昭:“家父命仆带一封书信与卫大人。”
卫昭有些诧异地接过来:“尊府无恙?”
“承蒙大人垂问,家父近来甚是康健,闲来无事便挥毫作画、鼓琴读书。”钟禅拜谢道。
卫昭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望着钟禅道:“钟大人年轻有为,尊府是有福之人。”
“卫大人过誉。”钟禅再拜,意味深长地道,“重云如盖,大雨将至,敢请大人小心前路。”
钟禅目送卫昭上了牛车。他方才因疾行出了一身汗,皂缘中衣贴在后背上十分难受。他将绛纱官服的衣带和衣领松开了些,从袖中取出绢帕掖了掖额头和鬓边的汗,然后顺着廊庑慢慢往自己的车驾走去。
卫昭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鲤鱼匣,取出缣帛,缓缓展开,入眼便是钟熹那云舒霞卷的字迹。
六月廿七日,熹白:彦伯无恙。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六十之年,倏忽已至。每念昔日秉烛同游,朗夜泛舟,怡然长笑,如在耳畔。奈何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仆归田园,君羁尘网,未知拾瑶草之约,何日可践?行矣,自爱!熹白。
卫昭将书信读了几遍,长叹一声,将缣帛按原样叠好收回匣中。
***
钟荟和姜明霜在宫中住了二十来日,他们后来没再见过三皇子,倒是有一回跟着姜婕妤去韦贵人的嘉福殿作客时遇到了二皇子。
二皇子待人一向亲切温和,与姊妹俩叙了几句家常,似乎对济源的风物和人情尤为感兴趣,姜大娘仿佛遇见了知音,绘声绘色地讲了许多乡土逸事与他听。
姜婕妤心思何其玲珑,看在眼中,心下便已了然。
韦贵人赏赐与两姊妹的见面礼也分出了厚薄来,除了两人都有的香囊、真珠钗和衣料之外,大娘子还独得了一对金花果如意簪。
大娘子发觉自己比妹妹多得了一对簪子,百思不得其解,又十分过意不去,想将簪子分一支给妹妹,又怕伤了她的面子。
钟荟当然知道那两支簪子意味着什么,看着无知无觉一脸天真懵懂的大娘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他们姊妹的出身,做皇子正妃是不够格的,姜明霜才八岁,莫说情窦未开,恐怕连做梦都没想过男女之事,然而她一生的归宿却已定下了。韦贵人和姜婕妤彼此心照不宣,二皇子想来也是心知肚明,唯有大娘子蒙在鼓里,没人问她愿意不愿意。
钟荟前世的阿娘是天子盖了印的京都第一妒妇,街头巷尾都传钟侍中府上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钟大人只得一子一女,女儿还夭折了,夫妇俩只守着钟蔚这根独苗过日子。旁人都笑她阿耶惧内,她却知道耶娘鹣鲽情深,不全是因她阿娘勇悍非常。
小时候她以为天下的夫妇都是像她阿耶阿娘这般,长大一些才知道她阿耶这样的男子竟是稀世罕有,放眼相熟的几户人家,也就只有她阿翁和阿耶两个。钟夫人在女儿刚出世时就放出话来,女儿将来择婿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能纳妾,不止如此,连房里人都不能有。卫夫人不想要她做儿媳妇,却想要钟蔚给她做女婿,想来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钟荟几次想把韦贵人和二皇子的打算告诉大娘子,话到嘴边每每作罢,纵使大娘子百般不愿,此事也无可转圜的余地,且让她再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吧。
***
不过离开二旬,钟荟的小院子已经换了模样,婢女们都换上了湖绿的轻纱衣裳。
原先盛放的荼靡已经无影无踪,墙角的木槿和蔷薇开得正热闹,廊前大缸里已经开出了莲花,还是大娘子离开前埋的藕芽。
阿花这回长进了些,见了钟荟没扑上前来,萎蔫地窝在自己的地盘上,大约是叫酷暑消磨了斗志,x嬷嬷好心用竹竿和茅草替它搭了个遮风挡雨又蔽日的凉棚。
一成不变的大约只有鹩哥儿二花了,钟荟离去前特地嘱咐了阿杏,切莫放松了对它的□□,阿杏很是尽忠职守,每日抱着胶牙饧罐儿训鸟,结果鸟没训成,自己又胖了一圈,二花见了主人张口第一句话仍是“卫十一郎举世无双”。
钟荟回屋盥洗了一番,与大娘子坐在廊下乘凉,顺便叫来阿枣和阿杏,问了问府中的大事小情。
这段时日府中太平无事,能称得上新文的大约就是蒲桃有孕了。
这也不是什么奇事,姜大郎自从将蒲桃收房之后,一月中泰半时日都宿在府中。按理说父亲房里人的事不该传到她耳朵里,不过蒲桃是从她院里出去的,阿枣自觉有必要将细节知会二娘子。
“啊呀,听说为了这事儿,郎君和夫人结结实实闹了一场。”阿枣声情并茂地道,“那日针线上的冯嬷嬷打如意院墙根下过,先听见一阵‘哐啷哐啷’摔盆打碗的声响,接着就听郎君怒道:‘合着我抬个姨娘都要看你脸色!’夫人也不怯场,高声回嘴道:‘你抬别人我管不着,抬她就是不行!姜阿豚,你看我性子面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两个都来踩我脸!’”
“后来呢?”大娘子听得聚精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