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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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沉吟半晌,看了看卫琇镇定自若的脸庞,又扫了殿中的臣工们一眼,冷笑一声道:“卫舍人的家事容后再议,孤这里另有一桩棘手之事,关涉万千黎明百姓,望诸位与我分忧。张邵,你同他们说说!”
“是,”谏议大夫张邵便道,“前日青冀凌汛,大水决堤,冲垮村庄民田无数,致流民数千为寇徐州,杀害北海太守左宪一门三十六口。”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若有似无地往卫琇的方向望了一眼,朗声道:“臣奏劾青州刺史陶谟,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赈灾不力,请罢谟官,槛车征还京师。”
此言一出,便如平地一声惊雷——这位谏议大夫出自寒门,平日沉默寡言,不朋不党,几乎与殿中的柱子融为一体,方才众人围攻卫琇时他也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谁知一开口就差点把天捅出个窟窿。
青州刺史陶谟是裴霄的人。为了将左膀右臂安插到青徐,让卫琇的舅父毕澜腾出位置,裴霄当初也是殚精竭虑费了好一阵功夫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上任不到一年,还未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先遇上了天灾。
说完这番话,张邵望了卫琇一眼,卫十一郎便在众目睽睽下向他点了点头,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这是出自谁的授意。
这是摆明车马地向司徒钧投诚,而短短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个谦卑恭谨彬彬有礼的晚辈。
裴霄有生以来第一次拿正眼细细打量他,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卫家这根硕果仅存的独苗——是他掉以轻心,把一只藏起利爪的幼虎当成了猫儿。
裴霄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盯出个洞来,卫琇则若无其事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
裴霄要避嫌,不过自然不会少了替他打头阵的,立即有人跳出来为那倒霉催的青州刺史辩白,才说了两句,只听“啪”一声脆响,天子用力将手中一块玉佩往案上一拍,斥道:“谁替那蠹虫说话,孤先将他斩了以慰左太守一家在天之灵!”
裴霄审时度势,司徒钧这回是铁了心要折他一臂,他毕竟占了君的名分,又羽翼渐丰,还有个姓韦的老酸儒伺机寻他晦气,这次只能弃卒保车了。
陶谟的命途定了,青州却还有个烂摊子等着收拾,不说别的,光是那数千流民就够喝一壶的了,再加上这两年天灾不断,西北又有兵祸,国库早已空虚,司徒钧眼下连赈灾的钱粮都拨不出来,可怜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鬓边已经愁出了白发。
一提到钱,满朝臣子都像是临时害了肚子疼,一个个愁眉苦脸,忧国忧民的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反正不用钱。
卫琇却上前一步奏道:“臣愿输米十万石,粟米二十万石,币二十万匹,帛十万匹,虽是杯水车薪,庶几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司徒钧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感激道:“卫卿毁家纾难,大靖有此忠臣,是黎民社稷之幸!”
卫十一郎带了头,其它世家也得有点表示,一个中书通事舍人拿出这么多米粮财帛来,八命三公总不好意思太寒碜吧,裴、萧、韦三家都结结实实出了一回血,别家还好,萧家人口多,子孙一个赛一个的能造,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萧家诸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你卫十一郎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拖别人下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弹劾那段参考了沈约弹劾王源的表章,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搜搜原文看看,写得很有文采。这个沈约就是“沈腰潘鬓”里那个以腰闻名的沈~
第138章
迫在眉睫的赈灾问题解决了; 天子接着问青州刺史的人选,韦重阳一系和裴霄一系都有荐举; 韦重阳和裴霄袖着手不发一言,气定神闲地看着底下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裴霄当初一力保荐的陶谟才被免了官,这节骨眼上他还不知收手,俨然已将政柄目为他们裴家的私物; 司徒钧心中愤恨,手里握着半块玉佩; 手心被裂口扎出了血还浑然不觉。他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 压了压怒火道:“此事非同小可,两位说的都有道理; 容孤再斟酌一番。”说罢命卫琇拟旨; 命乐安太守陈琼暂代青州刺史一职。
下了朝,卫秀正要转身离开,司徒钧在后面叫住了他:“卫卿请留步。”
卫秀随着司徒钧踱至宣德殿; 司徒钧随口寒暄几句,又问了问凉州的风土人情; 末了抬头望他一眼; 笑着道:“稚舒是性情中人,姜家娘子能得你的青眼相赖,也是福泽深厚之人。”
卫秀闻听此言心中有些不悦; 谁都觉得姜二娘被他挑中是莫大的幸事,仿佛她是个什么物件,合该叫人称量挑拣; 先是萧九,再是他——殊不知他才是那个三生有幸之人。不过这些话不必同外人说道,即便说出来,司徒钧这样的人大约也是不会信的,多半还要费心揣摩衡量半日。
于是他便揖了揖道:“臣替内子谢谢陛下。”
“婚期定了么?”司徒钧关切地问道。
“回禀陛下,尚未行问名之礼。”卫琇答道。
司徒钧笑意更深,似打趣又似试探:“稚舒恐怕已经等不及要将佳人迎娶回家了。”
卫琇垂眸一笑,像微风拂过水面带起的浅浅涟漪:“让陛下见笑了。”
“礼本于昏,这本就是人伦之重,稚舒不必害臊,”司徒钧一本正经地揶揄道,“依孤之见,不如早择良辰吉日,稚舒了却这头一桩心事,孤才好‘使卿劳’。”
他向卫琇迈了一步,拍拍他肩头,叹了口气道:“同你说句心里话,青州刺史之位孤只敢托付于你,不过这位子能留多久,孤也作不得主。”
“谢陛下抬爱。”卫琇长揖道,司徒钧倒是慷慨,一出手便是刺史之位,不枉他与裴霄撕破脸向他投诚,不过以他的年资要出任一方大员,实在有些不够格,到时候少不得还得以钱服人,大出一回血,这姓司徒的大约是算筹托生的,卫琇心道。
不过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他更不愿给姜二娘留下丝毫遗憾,总也要准备个一年半载,卫琇盘算了一下,最快也得到十一二月了——能不能将那两个老家伙弹压十来个月,端看司徒钧的手段和诚意了。
卫琇在朝议时回护姜二娘那番话不知被哪个长舌的臣子添油加醋宣扬了出去,不啻于在全城小娘子的受了重创的心上又狠狠拉了一刀。
有那心思敏锐些的,便留意到那句不同寻常的“恩同再造”,不一时便有个说法不胫而走——原来那姜家二娘子在邙山中走失,却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卫十一郎。
小娘子们又扼腕叹息起来,这卫十一郎心眼太实了啊!救了命又怎的,非得以身相许么?那姜二娘又不曾缺胳膊少腿,不是活蹦乱跳的么,还能出门勾搭这个引诱那个——要不是她自恃美貌四处撒网留情,萧九郎那只金龟是怎么网上来的?腊月里还有人亲眼见到他俩在广济寺里拉拉扯扯呢!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芝兰玉树的卫十一郎,都怪苍天无眼,怎么偏是她那么好运气,在山里随便一转,就捡来一桩羡煞人的好姻缘。
阿枣将外间的传言掐头去尾地禀报给自家小娘子,单说卫公子如何怒斥那出言不逊的言官:“兀那竖子!再敢说我娘子一句不是,仔细本公子将你打得牙齿零落,脸上开花!”
钟荟笑得花枝乱颤,这横不是阿晏能说出的话,不过知道他一心护着自己,心里别提有多暖了。下人们虽然都瞒着她,不过她想也知道外人大致会如何编排自己,她不是个多忧多思的性子,反正叫人在背后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若是有人寻晦气寻到她跟前,大不了废点唇舌将人堵回去,别的不好说,她的嘴皮子是得了她阿兄钟子毓真传的,与人打嘴仗从未有过败绩。
这世上如此没眼色的除了方姨妈不作他想,不过眼下她女儿阿眉不知所踪,她一边找女儿,一边还要与范氏干仗,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姜二娘就算嫁到给天王老子她也没空搭理了。
***
萧九郎最近过得有些不如意。
本来他破格擢升,又以一篇《雪赋》享誉京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从先斩后奏自作主张设计结亲姜家开始,情势便急转直下。
先是失了祖父的眷顾,紧接着叫那姜胖子带人上家门口打闹一场,京兆尹见两家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便一味地和稀泥,最后不了了之。姜昙生本就是没脸没皮的屠户出身,朝他脚边啐了口唾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倒是他好好一个世家子弟,在大庭广众下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叫人扣上了一个贪图嫁资的屎盆子,摘也摘不去。
此事传到他祖父耳中,萧九郎自然又吃了一顿排揎,一张引以为傲的俊脸五彩缤纷,背上又捱了一顿笞杖,在床榻上足足趴了十来日,这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无论如何,姜家的亲事总算是顺顺当当地退了,萧熠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他对姜二娘有些未了的余情,可经姜昙生一顿狠揍,剩下的其实也没几分了。何况再怎么色令智昏,他也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靠着祖父的扶持,今后依旧要仰仗他的青眼——妹妹十娘虽说入宫在即,可能有多大造化还很难说。
经过一段时日的冷静,萧九郎再想起姜二娘时已经心平气和,随后便风闻了卫琇与她定亲的消息,心里原本那一缕淡淡的不甘顿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怨愤——既然卫琇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可见他一开始并未错判,足以见得姜家这门亲事利多于弊。
萧九郎越想越觉懊悔,深恨祖父误他,竟至于寝食难安。长房的堂兄萧炎见他这模样,知他是为情思所扰,轻描淡写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天底下何处找不到美貌女子,阿兄今夜带你去见识见识。”
萧炎当年在杨家篡逆一事中护驾有功,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堂兄弟俩原先并不亲厚,萧九郎出仕后与他同朝为官,时常一同出入,这才走得近了些。
萧九郎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欣然前往。
两人当日黄昏时分乘着马车出了府,萧熠起先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见马车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蕣华楼门外,心里升起些异样的感觉,有些抗拒,又有些蠢蠢欲动。
“你还没入过三进吧?”萧炎斜睨着堂弟道,“今儿阿兄就让你开开眼。”
萧九郎嘴上奉承,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无非就是姿容再美一些,才情再高一些,不过一家妓馆罢了,还能翻出多少花样?然而他看着三进的重门缓缓向他打开,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兴奋——这一回是托赖堂兄的关系才得以踏足此地,总有一日他萧熠会成为这里争相奉迎的贵宾,就像卫琇一样——不知从何时起,他凡事总要与卫十一郎比一比。
萧熠心里才转过这个念头,便远远望见卫琇从庭院最里头的一间屋子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人,正是前几日在朝会上一鸣惊人,弹劾青州刺史的谏议大夫张邵。
卫琇冷冷地朝他们兄弟俩看过来,目光落在萧九郎脸上,微微抬起下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的神色,然后转过脸去对张邵道:“季彦兄不必相送,卫某先行告辞了。”
张邵的脸颊如同火烧云一般:“卫舍人大恩大德,张某与拙荆唯有来世再报。”
“季彦兄言重了,不过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