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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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必,我抱得动。”裴云惜道,“万梅园,我真的可以进?”
霍龄胸有成竹道:“自然,到时我们会住在偏院。不过晚上有一场夜宴,你去不得,我差人给你送饭。”
“我可在院中四处走动?”
“自然,不过别走到梅林中去,那里种着的梅花品种世间稀有,是皇后娘娘的心头宝,每年花期,皇后娘娘都会摆驾万梅园赏梅。”霍龄一谈到皇后娘娘,便滔滔不绝,“此番我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要研制一种带有梅香的熏香,承蒙娘娘恩泽,我终在前日制成,今夜便要献供,哈哈哈,必定使皇后娘娘笑逐颜开。”
夏梦桥道:“你不进宫当太监,伴在皇后身边,着实可惜了。”
裴云惜噗嗤笑了,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天道轮回啊。
万梅园建在半山腰,占地宽广,屋宇众多。山门前守卫们把进山的马车一一排查,搜查甚严。霍龄三人被安排在了一处离主屋不远的小院,院中亦是栽了不少腊梅,寒冬气候里竞相绽放,清香阵阵。霍龄和夏梦桥盛装打扮,带着熏香要去觐见。
“不过一二时辰便回,云惜你多小心。”
裴云惜笑道:“我抚上一会儿琴,怕是你们便回了。”
二人走后,院中灯火逐一被下人点亮,裴云惜嗅着梅花的香气,坐在院中,忽然,夜色中传来铮铮的琴声,犹如一道银练霎间裹袭了他。这琴音古朴高洁,如群山之拔翠,似雪原之皑皑,空灵高远,曲调前所未闻,技法亦是高超非凡。
琴艺达到如此境界,怕是连他的师父方摒都快及不上了。裴云惜深知皇家之地,高手如云,亦不为过。琴曲悠然婉转,时起时伏,扣人心弦,裴云惜阖眼冥听,将曲调暗暗刻在心间。
约是一盏茶的时辰,琴声铮然而止,裴云惜静等片刻,不见琴起,便知已是结束。遂抚琴循音而弹,想描画出方才的琴曲。这曲罕见的技法复杂,裴云惜在心中暗叹弹琴之人琴艺超俗,自己难以望其项背。想要将此曲习得,怕是要亲眼见到那人弹奏才可。不过夏梦桥叮嘱过他不要随意走动,触了皇家禁忌得不偿失。
一曲弹罢,余音嗡然,裴云惜心力交瘁,略感疲惫,此曲竟能耗费他如此多的心神精力。
“你弹得不错。”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声音。
裴云惜一吓,猛然起身,“谁?”
夜色掩盖的拱门外,徐徐地踱进一个人影,裴云惜紧张地盯着他,直至那人的面目被灯火照亮,是位中年男子,一身白袍锦袄,玉冠束发,气质清雅,犹如仙祇。
“呃,这位前辈是?”裴云惜拱手作揖,不敢失了礼数。
那人道:“鄙人在隔院抚琴,忽听这边亦有琴音,遂过来一探。”
“啊,原来是琴曲的主人,在下失礼。”裴云惜没料到自己拙劣的琴艺会引来本尊,“在下忽听得此曲高雅动人,班门弄斧,依样学样,实在是羞愧难当,请前辈莫要耻笑。”
那人闻言,不住低笑,慢慢走近,“这位公子口音软糯,怕是南方人?面相也生,因何来此?”
裴云惜恭敬道:“晚辈鄙姓裴,名云惜,表字惜琴,确是临安人士。此番是随水粉商人霍龄来此,算是闲游。”
“霍龄?那人竟也有你这般谦恭有礼的朋友?呵呵……”男人笑了,“你琴艺不错,方才那曲能只听一遍便完整弹出的年轻人,我只见过一个,那便是我的徒儿。”
对于这梅园奇遇,裴云惜甚感新奇,忍不住攀谈,“前辈,恕晚辈冒犯,若无急事,晚辈可否向您讨教一二?”
“哦?如何讨教?”
“此曲尚有技法未清,可否请前辈指点一番?”
“哈哈哈……那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吧。”那人似乎许久没有遇见裴云惜这样执拗好学之人,欣然答应,“那边是你的琴?”
“正是。”
“弹吧,裴公子。”
于是裴云惜又弹了一遍,那人略一沉吟,细细指出了他的错误,更正了一些他的手法。裴云惜大为受用,很是感激。
“前辈,不知如何称呼?”裴云惜起身,朝他一拜,“今日能得您指点,受益匪浅,三生有幸。”
“呵呵,现在像你这般谦虚好学的小辈真真难能可贵啊,若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也能这般勤学,我倒是了无遗憾。可惜啊,他真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那人自顾自回想着,“改日他来,我定要请你与他切磋一番,挫挫他那股子傲气。”
“前辈?”裴云惜用眼神询问着。
“哦,忘了说,鄙姓黄,名飞云,表字飞仙。”中年男人不禁笑起来了,“不知你听说过我吗?”
“……”裴云惜呆若木鸡,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来是没听说过了。”黄飞云淡然一笑,浑不在意。
“不……不!”裴云惜一抖,连忙摇头,“前辈,黄前辈!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怎会不知?”
没想到白日还在念想,晚上便见着了真人,果然人生处处有奇遇,杀得裴云惜措手不及!
“裴公子,既然你来自临安,不知是否听闻过琴仙散人方摒的名号?世间都道南方北黄,此生未与他见面切磋过,实属一大憾事呐。”黄飞云捋了捋小胡子,莫名哀愁起来。
裴云惜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方摒,便是家师,黄前辈。”
第十九章
“哦?”
黄飞云闻言,眼中霎间闪过一丝惊诧,“这真真……无巧不成书了。”
裴云惜亦是叹道:“前辈见怪了。”
黄飞云摆摆手:“我怎会见怪?正所谓见怪不怪,呵呵。难怪你的琴艺修为超于同辈,想来方摒确实有造才之能。如此这般,我愈发想找他切磋了。”
“黄前辈,若哪日您南下路过临安,晚辈定当恭候,为您引见家师。不过近日家师去了雁荡山,找老友陆九骊陆老先生叙旧,归期未定。”
黄飞云眼睛一亮:“陆九骊?琴痴陆九骊?”
“琴痴?”裴云惜怎从未听过陆九骊的这个外号。
“哈哈哈,裴公子不曾听说也是常理,那是陆九骊年轻时方声名鹊起时的外号,不过他厌恶别人叫他‘痴’,觉得不雅,他与我师兄曾是好友,我年少时见过他一面。没想到他与方摒竟是至交好友。”
裴云惜不敢妄自多揣黄飞云的话,只道:“想来爱琴之人,总会相遇。”
“爱琴之人……?嗯,也是,若我徒儿来了,该当为你引见,他也担得起‘琴痴’一称。”黄飞云的目光悄然落在裴云惜放在石桌上的琴上,问道,“此琴雕工精美,琴弦暗带光泽,莫非出自方摒之手?”
“晚辈惶恐,这是晚辈的拙作,怎能配上家师之名?家师的制琴手艺巧夺天工,晚辈是万万比不上的。黄前辈抬爱了。”说罢,裴云惜双手一合,弯腰作了揖。
“……”黄飞云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回神,“哈哈哈哈……裴公子果真是方摒调教的高徒,深藏不露!弹琴制琴,皆在拿捏之间,竟令我起了妒忌之心,羡慕起方摒有你这般聪慧懂事的好徒弟!”
裴云惜忙道:“黄前辈谬赞了,想来前辈的徒儿亦是技艺不凡,琴艺超群,前辈无须艳羡他人才是。”
“裴公子能言善道,令我难得的欢欣,你这个小友,我算是交定了。”黄飞云站起身来,抖了抖宽大的月白色袍袖,仰面望月道,“今夜夜已深,上了岁数,熬不得夜,就此告辞了。明日若我无事,定当再来寻你。”
“黄前辈慢走。”
见那白袍身影慢悠悠地隐去,夜色浓墨,梅香暗浮,裴云惜松懈了肩头,暗叹一声,他原本是怕黄飞云轻看他,想他一介庶民,身份低微,没想到出人意料,黄飞云算是对他有几分赏识。若方摒知晓,也算是不丢他的脸面。
古往今来,琴师向来分为两极,宫廷御用与江湖草野,两方互相看不起,都颇为自视甚高的意味。方摒是典型的隐于世外,黄飞云却是明显的居于庙堂。而后者心中却不曾贬低前者,还想与之切磋,这令裴云惜诧异万分。在他认知中,有官阶的琴师向来瞧不起游历江湖的琴者,认为他们不成气候,不够高雅。然方摒曾教导裴云惜,告诉他琴无两极,皆是万物之音,无论阳春白雪靡靡之音,或是高山流水心扉之曲,皆在人为,人琴合一,乃是最高境界。
夜里,霍龄与夏梦桥回来,前者酩酊大醉,颠来倒去,后者将他扔于竹榻之上,帮他洗了个面就随他去了。裴云惜睡不着,想了很多,夏梦桥和衣上床,与他共枕,问他可有心事。裴云惜将方才的遭遇说与他听,夏梦桥道:“云惜,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据闻黄飞云只为皇上和皇后奏曲,其余人想听,得看他心情,可谓千金难买。”
“看来我今夜白赚了一千金。”裴云惜无奈地笑了笑。
夏梦桥抿嘴闷笑,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云惜,今日见到皇后娘娘的尊容,我大为吃惊。”
“嗯?”
“她与薄肃薄公子眉眼可谓极其相似,果真是一奶同胞,啧啧。”
来不及收起的笑意登时凝在了嘴边,裴云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似被噎住般,“是吗……”
“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没什么。”像是瞒得极深的一个秘密被人无意间掘开,那人还无知地踢了两脚,力道不轻。
夏梦桥盯着他道:“你对薄公子有何想法没?”
“啊?”裴云惜吓了一下。
“你作甚瞎喊?唉哟吓到我了……”夏梦桥佯装恼怒拿脚踹了他,“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怕何?”
“我……我没怕,是你无缘无故扯到不相干的人,岂不是吓我一跳?”裴云惜眼神若无其事地移开,“本就没有干系的人,提他作甚?”
“没有干系,不能随便提提?何况他曾帮——呃,曾如此赏识你。”夏梦桥咳嗽一声,道,“戴大人不是曾说,你与薄公子志趣相投,定能成为挚交好友?何况薄公子仪表不凡,为人稳重,我看配你正合适不过。”
“梦桥你!你如何乱开玩笑呢!”裴云惜猛地坐起身来,惊得六神无主,“他为人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怎会……”
“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的天,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夏梦桥也是一屁股坐起,满脑疑惑,瞪着裴云惜,“云惜,我道你识人向来不错,这回怎如此糊涂?薄公子确是寡言少语了些,但也不是你所说的那类人物吧,至少他,他还帮……哎呀,有些事我不能说清,但我信你素来心清眼明,莫要被一时的偏见所束缚。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一成不变,更何况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薄公子若真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斤斤计较,怎是君子所为?”
“我……斤斤计较?”裴云惜一时语塞,羞愤交加,“我,我说不过你!”
没料到夏梦桥竟会如此替薄肃讲话,黑白颠倒,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心胸狭窄,不识好歹。裴云惜气得翻身睡去,不再理睬夏梦桥。夏梦桥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去隔壁照看霍龄,怕他受凉。
裴云惜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满腹委屈,人是会变的,但成见会变吗?怕是很难吧?他无法忘怀那夜假山后听见的话,正如一道霹雳,彻底劈开了他,想再复合,难呀。无论之后薄肃待他再如何客气有礼,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