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完结+番外-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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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晏春熙见夏白眉一直没动静,就一瘸一拐地下了石头想要过去看看,可他才刚小心翼翼靠近了一些,夏白眉就忽地睁开了眼睛。
火光之下,他的眼神很是凌厉,一字一顿地道:“我虽负伤,但是擒住你却易如反掌,我劝你别瞎想。”
晏春熙这次并没有瑟缩退开,而是抿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你扣押着我究竟是何意?这次……这次怎的不将我带回凤阁去,反而要躲在这荒郊野岭的山洞?夏大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不愿回京养伤——究竟是谁打伤了你?”
其实夏白眉虽说他娇蠢,可是晏春熙到底是不笨的,此时这几个问题更是敏锐得直逼要害。
夏白眉看着晏春熙,过了许久,他挂着冷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容,嗓音沙哑地道:“你颇有趣。”
他按着伤口,撑着墙吃力地站起来,却并不回答晏春熙的话,只是一边穿上衣服一边道:“晏公子,我无意伤你,只是要与宁亲王谈桩交易,有你在手中方便些,是以还要劳烦你这几日在这儿受些苦了。”
夏白眉说到这儿顿了顿,拿起一旁的长剑,淡淡地道:“我出去寻些吃食,你记着我的话,别想着逃跑,你我便相安无事。”
“我右脚这样,自然是逃不了的。”
晏春熙跛着一只脚跟着夏白眉走出山洞,一边走一边说:“夏大人,你既有事要与王爷谈,其实个中缘由就更无需瞒我,无论如何,王爷总归会与我说的。”
夏白眉站定了脚步挑了挑眉,神色似乎有些讽刺,问道:“你是说,堂堂宁亲王做事之前,竟会先问你的意思吗?”
晏春熙知道夏白眉大约是瞧他不起,他究竟不过是一介男宠,虽然关隽臣真心爱重他,可是在旁人眼里,皇亲贵胄只怕不会将他这
但他却也并不因此恼怒,只是认真地道:“是,王爷与我同心,自会与我商量。”
夏白眉沉默了片刻,他低头深深地看了晏春熙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足尖一点,身形便已如一道轻烟,飘逸地掠了出去。
……
不过就一会儿工夫,夏白眉便已匆匆回来了,他一只手里提着一只被扭断了颈子的獐子,另一只手上则抱了一捆木柴,快到山洞前便看到晏春熙竟仍坐在先前两人说话的洞口处。
少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形小小的,遥遥看着颇有点可怜,见他回来了这才扶着山壁慢慢站了起来,眼神却情不自禁向他手中的獐子瞟去。他不理会晏春熙径自向山洞内走去,晏春熙便也瘸着腿跟在他身后。
夏白眉不禁心想,这少年定然是饿了,这副模样倒像是只受了伤便守在家中等着他觅食的小狗。
山洞之中倒也颇为暖和,夏白眉熟练地用长剑处理獐子、剥皮放血,晏春熙则用一根木棍远远扒拉着篝火,两人虽然都不开口说话,倒也各司其职。
秋冬时节,这枯林中的獐子却颇肥,尤其以后腿的肉质最鲜美幼嫩。夏白眉把木柴削尖,将獐腿串了架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有肉香四溢,金灿灿的油脂滴落在火中,又将火苗滋滋得燎得更高。
待獐腿的肉皮被烧得金黄酥脆,夏白眉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从其中用手指拈了一撮盐巴洒在上面,然后将熟透的烤獐腿摘了下来递给晏春熙。
少年略一迟疑,随即便伸手接住了獐腿,他显然是饿得极了,顾不得别的便咬了一口獐肉。
晏春熙垂下头时露出白白一截细长颈子,虽已经烫得只吐舌头,却还是急切地囫囵咽了下去,这时才显出了一副又馋又贪的模样。
夏白眉坐着看了一会儿,眼神不由稍显柔和,低声问道:“好吃吗?”
周英帝总说他是个会疼人的。
他在乌衣巷的凤阁中见多了血腥与酷烈的刑罚,每每走到人间,便觉心里有股阴森之气不知何处安放。
是以对叙情也好,对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也好,他与其他狎妓宦官总是不同,床笫之间更是百般的呵护。
他见着那些美貌少年,便觉得合该多爱护着些,若非如此,便好似辜负了上天造这等玉似的骨肉的美意。
他会疼人,但这究竟是出于好色之心,还是出于别的,有时自己也委实弄不明白。
只是有时他心中也会想,若他非一个残缺的阉人,兴许,他也未必会把这一生所有的情爱都放在那位大周天子的身上。
晏春熙被问得脸一红,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他吃得嘴唇上沾了油脂,在火光下更显得饱满莹润,颇为动人。
“你怎的连盐巴都随身带着?”少年一边吃着獐腿,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常年在外奔波,少不得都要备上些。”夏白眉答道,他说着又取下别处的獐子肉烤上,淡淡地道:“前人云:秋冬食獐,春夏食羊。这会儿的獐子,其实倒的确是不错的野味,你多吃点,身子也暖和些。”
夏白眉见晏春熙颇喜爱獐腿,便自己先吃了些其他部位的獐肉,随即将另一只烤好的獐腿也递给晏春熙。
但是少年这会儿却有些腼腆了起来,摇了摇头推拒道:“多、多谢夏大人,我已差不多饱了,还是你吃吧……”
他倒也不笨,知道獐子腿最是美味,夏白眉这是在照顾他。
“无妨。”
夏白眉声音沙哑地道,却竟罕见地说了一个不冷不淡的笑话:“吃什么补什么,你如今一瘸一拐,倒也大可不必客气。”
晏春熙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夏白眉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绝。
他两人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夏白眉行事神秘诡秘,更是周英帝手下狠辣阴毒的阉人,擒住了他想要胁迫关隽臣,还曾亲手在他腰间烙下数寸的伤口,那种苦楚,他至今想起来仍会心有余悸;
可在这枯林山洞之中,他们坐在一块分食一只獐子时,许多事变得颇为模糊,他竟觉得自己离夏白眉很近。
……
山洞之中若无柴火烧着,便会冷得刺骨。
入夜之后,夏白眉吩咐晏春熙先去睡,自己则守了半夜的火。
晏春熙本想着夏白眉也身上有伤,自己睡一小会儿就去替夏白眉,只是他到底身子骨没练武之人强悍,再加上这一路来心神交瘁地奔波,这一睡就睡死了过去,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晏春熙起身后发现火堆旁夏白眉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半个瓦罐,里面正放了一大捧颇为洁净的新雪,正架在篝火之上慢慢烧着,显然是不一会儿工夫便能将雪烧沸成水来喝。
一看到这水,晏春熙才感到喉咙里已经很是干涩,想到等会能有热水喝,顿时很是开心。。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冒起了一个颇为奇怪的念头,只觉得夏白眉很像是他幼时听父辈口中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那些豪客——
策马江湖、荒郊夜宿,仍是过得有滋有味。
兴许夏白眉就不该待在大内做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这样或许还能更快慰自由一些。
晏春熙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只觉自己颇为荒唐,夏白眉智计武功都远超于他,怎轮得到他为人家思虑这些。
他扶着墙,慢慢向山洞外走去,随即顺着雪地里夏白眉留下的脚印,竟一路穿过枯林,才在峭壁边找到了夏白眉。
夏白眉正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怪石上,手中拈着一片冬青树叶,慢慢地将叶片两侧卷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颇为苍劲,只是音色略有粗糙,在晦暗险峻的峭壁边,叶片之声与寒风呼啸之声盘旋交错,更使得尾音枯咽,似乎吹叶片之人心绪颇为沉郁。
晏春熙遥遥地看着夏白眉孤独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虽然不知夏白眉的心事,可却又好像能够明白些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从后面走过去,扶着怪石边缘,慢慢地坐下,安静地听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夏白眉方才停了下来,他当然早知道晏春熙已经过来了,可是却并不理会,只是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冬青叶。
翠绿冬青叶瑟瑟发抖,像是不胜寒风吹拂之力,夏白眉怜惜地手指轻轻抚摸着叶片的脉络,他端正的凤眼之中含着一丝缠绵的温柔,似乎透过掌中那一枚小小冬青在回忆着什么。
晏春熙隐约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张口手掌,任由寒风将他掌中那片细瘦的冬青叶吹走,向峭壁旁的深谷盘旋而下。
晏春熙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喃喃道:“怎的、怎的不吹了……”
“吹得不成调子,便不勉强了。”
夏白眉转过头看着晏春熙,神情很淡:“你可知……这是谁教我的?”
晏春熙摇了摇头,他自然不知。
夏白眉微微笑了,他牙齿很白,笑起来时颇为动人:“是皇上。”
晏春熙心里突地一跳,竟不知该说什么。
可所幸夏白眉兴许本来也不要他回应,而是自顾自继续道:“那会儿他还不是皇上呢,只是个东宫里不大受宠的太子,于是便不像是如今这般日理万机,因此便有许多时候,可以与我厮守在一块儿。”
晏春熙怔怔地看着夏白眉,他的确曾听关隽臣说起过夏白眉与周英帝之间的纠葛,之前虽心里好奇,可是却是怎么都不敢问夏白眉的。
那毕竟是大周天子啊,此时夏白眉竟会对他直言天子的私隐,更甚至将皇帝与他之间的事称之为“厮守”,这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晏春熙怎能不慌神。
“晏公子,你从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夏白眉问道。
“是、是的……”
晏春熙磕巴道。
“你如今见了皇上,或许未必会觉得他有多么好,可是十多年前的时候……”
夏白眉的眼里隐约有光,轻声道:“皇上年轻那会儿俊朗英武、心思更是机敏无双,许多事旁人要学上好久才能上手,他却总是一点就透。他不仅通晓四书五经,礼、乐、射、御、书、数也样样精通。晏公子,我知你心中定是觉得宁亲王乃最了不得的人物,可我却要说,大周当世人杰——非皇上莫属。”
“不止如此,皇上的才情并不拘泥于周礼六艺,他并非是一个规规矩矩、只知读书与政事的太子。”
“他兴致好时,也常带着我乔装出宫,我们扮作富家公子去南倌、去梨园听戏,他教我品酒、教我下棋,只是我才智远远不及他,这些年来,我从未赢过他一局棋。皇上既高雅,又颇通市井之风,狐妖作祟、书生情痴、尼姑思凡,这口耳相传的许多离奇故事,他都通通知晓。他从不嫌民间之事不雅,反而能从其中看出大周平民百姓的生动志趣来。”
“他还是个极有趣儿的人,哪怕是随手拈片叶子,都能吹出雅奏。晏公子,你可知道吗,冬日里只有冬青、松柏几种叶子常青,其中又只有冬青能吹奏,只是叶片颇硬,是以音色郁郁,便如寒冬之节气。但是到了春日里……万物复苏,连树叶也娇软下了身子,这会儿再拿来吹奏,调子便欢快轻盈,好听得多了。这般种种小事,都是皇上教我的。”
夏白眉说着说着,神情竟渐渐得有些痴了。
他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过往。
与他相恋之人,最终成为了大周天子,是以久而久之,他便越来越沉默——
他这一生的爱恋,本该是永远无法对第三人言及的。
只是这人一旦憋得久了,想说出口时,心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