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完结+番外-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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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将此谋逆大案交回给三司会审。皇上先前也允准了臣的奏议,说是三日后便指派主审官,不知此事……?”
周英帝一只手撑着脸颊,一双长眸半垂着,竟好似是睡着了似的,
他既不开口回应,也不抬眼,正阳殿里一时陷入泥潭一般的沉默之中,谭梦麟话已至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周英帝这个反应,自然有深谙官场之道的老油条揣摩出了圣意。
刑部唐书简也上前一步,捋了捋胡须,悠然道:“谭大人……此事依我看来,还是再议吧。皇上先前龙体有恙,兴许还未曾来得及细想此事。再者说,关承坤既为逆犯,自然穷凶极恶,关押在乌衣巷也未尝不好,凤阁到底防守严密、高手林立,远胜大理寺啊。”
“唐大人,你——”
谭梦麟猛地回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了唐书简:“平南王关承坤数月前就直接被押解至乌衣巷,如今三司手中既无口供、也无凭证,但即便是这样,唐大人也要给他定罪了吗?”
他人本长得清隽秀雅,但此时太阳穴的青筋却隐隐跳动起来,显然已经是恼怒至极。
唐书简唇角带着一抹浑浊的笑意,他微微瞟了一眼坐在龙位上仍然仿佛在假寐的周英帝,更觉壮了胆色,冷冷地道:“谭大人,乌衣巷做事自有章法,指挥使持皇极剑前去拿下关承坤——皇极剑秉承皇权意志,圣上自有决断。你又何必如此喋喋不休,莫非是同情逆犯不成?”
谭梦麟手指气得发抖,几乎险些要握不住手中的玉质笏板。
这数个月以来,平南王始终都被扣押在乌衣巷。
谭梦麟身为大理寺少卿早已上书数次,他本想等关隽臣入京后力劝皇上,可最终却连关隽臣也选择了明哲保身。
到了此刻,他更感到前方是惊涛骇浪,沉默深沉的天子、满朝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他已没有了退路。
“皇上——”
谭梦麟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持着笏板,竟然抬起头直视着龙位上的大周天子,语声已经微微发颤:“请您三思……”
“自您继位以来,皇亲国戚的谋逆大案皆交给乌衣巷来办,使至如今,朝廷三司空有其名、却不司其职。皇上,您是大周的天,您的一言一行,皆会被万民仿效。皇上若轻视法度,则百姓不信法;皇上若重私刑、屠手足,则民间礼义沦丧,戾气横生!长此以往,我大周律法岂非如同虚设,此番先例一开,则祸患无穷啊——!”
“大胆!”
周英帝霍得睁开眼睛,他重重一拍桌,怒喝之声如同惊雷一般响了起来:“谭梦麟,你身为臣子,竟敢说朕屠戮手足、不仁不义?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
正阳殿幽深宽敞,周英帝这一声喝,登时回旋往复地响了许久。
只听一片扑通之声,文武百官纷纷畏惧地跪了下来,顿首在地。
“圣贤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微臣自问,为大周鞠躬尽瘁、冒死谏言,已于忠字无愧。”
一身藏蓝色朝服的谭梦麟却始终看着震怒的周英帝,仍旧没有低下头,他一字一顿地继续道:“皇上,我朝震慑四海八荒,并非仅仅只靠边关百万铁骑……万国来朝、皆尽拜服,为的乃是大周的礼法。礼法是方圆、是教化,若无这二字,大周怎会有这数百年的昌盛富足、万民和乐?”
“若依照法度,三司审出平南王确有谋逆,乱臣贼子、自当诛之。然而若只交由乌衣巷私下审理、草草结案,即便今日微臣缄默不语,难道后世史书就不会写皇上您为了铲除异己,枉顾兄弟孝悌、人伦法度?”
“皇上,天子非天!礼法约束万民、亦约束天子。天子如为明君,替万民谋求福祉,则是天命所归,若刚愎自用、枉顾法度,则终将为天命所弃!臣言尽于此。”
谭梦麟虽跪着,可一字一句、皆尽铿锵有力。
说到最后,周英帝的面色霎时间铁青一片。
他手掌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用力得指甲都泛了白。
正阳殿之中,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进。
关隽臣跪在地上,可是心口却一直发颤。
好一句“天子非天”!
这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如同一道从苍穹之上劈下来的雪亮闪电,刺痛了他的双眼。
是了,其实这已并非是他第一次听到这般近乎大逆不道,却又震撼肺腑的话。
先前曾经也有那么一次……那次,是晏春熙在他面前,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君王是人间至尊,可纲常不该约束万民,而独独越过帝王。先贤以尧舜禹为仁君典范,恰恰是因为,君王更要以‘仁’字为心中首要。倘若当今皇上肆意猜疑贤臣,滥杀无辜,他可称得上仁,可称得上心存礼义?若他不仁,他可称得上是坏了纲常、乱自上作?”
谭梦麟融汇儒法两家绝学,后又为先帝钦点的状元郎,乃是大周当世人杰,才能说出天子非天这般洞明世事的四个字。
然而晏春熙虽然没有谭梦麟这般的学问和见识,却也竟然凭着那一颗生而纯直通透的心,摸到了这纲常礼法的边界。
关隽臣虽然跪在地上、身陷泥潭,可是在这一刻,却仍然感到一阵悸动——他为自己相中的那少年而感到自豪。
可是随即,伴随着来自高高龙庭上的一道声音,使他身体那激起的一丝温热马上又转为冰冷。
“宁亲王——”
周英帝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道。
“臣在。”
“既然谭大人如今都已摆出一幅忠君死谏的架势,不如你与众卿说说先前你进宫与朕商议的事吧。”
“是。”
关隽臣低低应道,可是语声却堪堪顿住了。
谭梦麟转过头,一双冷冽的眸子望着他时,神情复杂中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关隽臣忽然之间感觉自己的身子又佝偻了一些。
“宁亲王?”
周英帝眯起眼睛催促道。
关隽臣这一次不再与谭梦麟对视,微微垂下头,木然道:“关承坤一案兹事体大,逆贼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这次既已动手,便该一次查到底。当朝三公,太傅还乡、太师年迈,臣自觉虽资历尚浅,但仍算得上是大周重臣,因此向皇上毛遂自荐,愿领主审一职——将关承坤逆贼一党彻查清楚。”
“宁亲王有心了,朕已拟旨——将你擢升为正一品太保,让你名正言顺地坐这个主审官。”
谭梦麟修长的身子虽裹在厚实的朝服中,可听到关隽臣这一番话,仍还是如遭重击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如何?”周英帝挑了一下眉宇,凝视着谭梦麟:“谭大人,朕的弟弟亲自主审,他又与关承坤素来亲厚,总不会再偏颇苛待了平南王,这可称不上有违孝悌之义了吧?你如今可满意了?”
周英帝最后这几个字拉得极长,深潭般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沉重的威压,不疾不徐地道:“谭梦麟,你口口声声礼法纲常,却在朝堂上以下犯上,对朕口出大逆之言,朕不治你的罪无法服众,你且留下你的笏板,回府侯旨吧。”
“啪嗒”一声。
谭梦麟手中的玉笏板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脆响。他垂下头,茫然地看着地面。
他身份微寒,但却志向高远,十载寒窗苦读终于高中状元,再之后,春来冬去,用才学和勤勉一步步向上高升,木笏板换成了象牙,最终换成了白玉,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然而终究是前方再无路了。
他并不恐惧,只是觉得孤单。
“臣领旨。”
谭梦麟伏下身,沙哑着嗓音道。
“还有其他事要奏吗?”
周英帝淡漠地道。
“臣……还有一事要禀。”
关隽臣低声道:“先帝薨逝前,曾赐臣免死金剑,臣心中一直甚是不安——为人臣者,应时刻将忠字放在心头,日日警醒,然免死金剑既在,必使侍奉君上之心有所怠慢,只是金剑乃先帝所赐,此前总觉不便处置。然而臣如今已经是太保,位极人臣,细细想来更觉惶恐。前几日间,臣已把免死金剑交到言太师手上,臣自请将免死金剑归还朝廷,只愿尽了为臣子的本分,还请皇上允准。”
关隽臣用手指抚摸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身后群臣的目光纷纷停留在他的背上,可是整个身子却好像麻木了似的毫无知觉,他将指甲悄悄嵌进砖缝之中,漫无目的地刮挠着。
“你有心了。”
周英帝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朕准了——”
“谢主隆恩。”
关隽臣匍匐在地,平平稳稳地道。
他知道,今日朝堂之后他先前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都将彻底土崩瓦解,若再有人妄动,谭梦麟就是例子。
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他如今已成了周英帝的一条狗。
……
下朝之后,谭梦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阳殿。
关隽臣裹着狐裘,却仍觉得遍地生寒。他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注视着谭梦麟的背影,身着藏蓝色袍服在飞舞的絮雪之中渐渐远去,形影一人,背脊挺得笔直。
在那个当下,关隽臣竟忽的有种神思游离之感,大雪茫茫,可是整个长安却变得安静,人站在这一片天地间,觉得很是渺小。
他感到惘然,却又宿命般的平静,如同一汪死水。
——那是关隽臣最后一次见到谭梦麟。
次日,王谨之在清晨急急地闯入关隽臣的卧房,通报说谭梦麟已经在自己住处被乌衣巷指挥使连夜拿下。
关隽臣并非全然意料之外,可是脸色还是霎时间白了:“为何?”
“与关承坤过从甚密,与平南王并作一案。”
关隽臣闻言,身子重重地摇晃一下,这一晃,便晃得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
关隽臣病倒了。
他常年习武、素来壮健,可是这一次颓弱之势来得实在过于骇人,断断续续发着高烧。
周英帝得了信儿,派了好几位宫里的御医看过,但也纷纷都只说是体虚伤风,急火攻心,药方开了好几个,却一直未曾退热。
关隽臣烧得人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即使是睡梦中也仿若看到了什么叫他惊恐万分的事,双手在时不时在空中挣动着,似是要抓住什么。
晏春熙自己身子还未大好,仍整日都不曾离开。
他几乎不敢入睡,就守在关隽臣的榻边,隔半个时辰便换浸了温水的帕子覆在关隽臣额头上,用手指沾了茶叶,轻轻地、一点点地抹在在关隽臣干裂的嘴唇上。
直到了第三日的深夜,关隽臣才终于算是醒了过来。
他双眼空空地望了会房顶,才似乎恢复了一丝神志清明,这便马上猛地坐起来,挣扎着要下床:“谨之,快、快——”
关隽臣刚一下床,却因多日未曾起身,马上便双腿颓软地跌倒在了地上,他恍若未觉仍兀自在喊道:“快备马,我、我要即刻进宫……面见圣上……”
他嗓音嘶哑,说到最后已只能隐约听到气声。
“成哥哥……”
晏春熙方才没来得及扶住关隽臣,这时才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关隽臣旁边,他死死抱住关隽臣,用力摇头道:“你大病未愈,此时又是深夜,大雪未歇,你不能去……我、我不许你去。”
守在房门外的王谨之听到关隽臣的唤声此时也慌忙赶了进来,他一见屋内场景,顿时神色也紧绷起来,随即赶上前来与晏春熙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