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缓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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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微拉回思绪,望向王珏的脸。
七年的刑期,将“不得好死”四个大字呈现得淋漓尽致。他面颊下陷,饶是那小女朋友悉心照顾,做过几次控制萎缩手术,他这七年也至少掉了40斤肉。再加上如今的划水按摩师,快瘦成一副骨架,早就称不上英俊,和第一次见到资料里的证件照有天壤之别。青涩的胡茬没人打理,也都冒出来,多少给惨白的脸添了些勃勃生机。前几天还有花痴年轻小护士嚷嚷着“为了333的颜值”来替他刮胡子,这几天又说什么胡渣也是性感的一种。
走神到这里,李微挑眉,“植物人也能谈性感了?Vegetable。”
那次是他第一次对床上的王珏开口。
“就是块干巴巴的秋葵,黏黏糊糊,不干不脆,不死不活。”
他说完,心里突然有些畅快,回过味来又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他只好皱着眉站起来往出走,略带焦虑,又和人吩咐了几句,才回到家里,用电脑报备今天的情况。
李微的所有家具都棱角分明,黑与白严丝合缝地呈直角摆放,就连杯子也是方的。强迫症患者有怪癖很常见,不过他的特别怪——他讨厌圆的东西。这让他实习时每次使用针筒都备受煎熬,可他并没有反强迫的症状,反而用着迎难而上的性子粉饰自己,甚至打针时主动去看那个活塞杆。
于是每次打针,他就笑。
他的众多理念之一:遇难绝不露怯,越难受,越要笑——可能小黑屋的监视员是被他的狞笑吓着了才放他出来的吧。
不过实习结束,李微也凭奇怪的业务能力获得了病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接线人红别曾说,像他这么忍着,要么脱敏,要么精神变态。不过话说回来,做杀手,精神变态也算专业对口。
可现在他面对的焦虑,他却笑不出。因为这焦虑来源迷茫。他自认干脆利落,从不做没必要的事情,一句话说多说少,都有过分精准的分寸。何况对旁人漠不关心是杀手的基本素养。
因为这一行生存压力很大,一个屋的孩子里最后只两个,那之后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他所有的价值观都是往前走,一能活着,二把角色扮演到极致,自然会完成自身的价值。其余一切没用的废话都只为了社交,社交为了利益,利益还是为了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理解。圆滑世故的外衣下,除了活着和完成任务,其余的一切交流寒暄,他都只知其存在,甚至熟练掌握背记运用,却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总结来说,是个杀手,莫得感情。
可能是王珏多年的岿然不动把他的眼磨出了茧子,戒备降低,让他和没有感知的王珏说话。
那甚至是一个比喻句。
为什么要做没有必要的事情?他并没有社交需求。
你在想什么?
……
想说吗?
可,什么又是想呢?
如你所见,样样精通的完美杀手李微,遇到了人生的瓶颈。
他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经意间瞥见窗外一轮明月,第一次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第二天来换药的护士发现,王珏身边多了一套脊椎输药装置,用以缓解肌肉萎缩。
“333旁边怎么多了个脊椎输药?”那护士回到站台随口问道。
“不知道,昨晚李老师给加的,可能听说之前333和他女朋友那件事了吧。”不知道谁随口答道。
“咦,那不都有一阵子了吗?”
“谁知道呢。哎呦,你这么关心,你去亲自问问你的李~老~师~不就完了?”又一护士揶揄道。
“就知道笑话我,李老师不光帅还情商高,帅还是痞帅的帅!你们谁敢说不喜欢他”
“哎,那倒是。可你们不能光看表面,你说他都三十五六了也没见到个女朋友,会不会是……”
“哎,就你们嘴碎,说什么呢!”护士长义正言辞地切断了话头,“李大夫今刚刚又送走了一位老病号,郁闷着呢,饭都没吃下去。你们可少去烦他!”一群人才悻悻地换了话题。
李微毫不知自己成为了饭后谈资,不过他的确郁闷,不是装的。
没吃下饭是因为今天工作餐有秋葵。
由于触发了完美主义警报,他走到333房间时有点紧绷。他烦躁地走进去,烦躁地坐下,烦躁地看着波动的脑电图,烦躁地照例打开反侦察探测设备。他不禁迫使自己想了一会儿刚刚目标垂死的脸和渐渐散大的瞳孔,心里平静了不少。世间所有感受都是虚无缥缈,只有生理上的不适能脚踏实地地、实打实地给他安全感。
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些期待,好奇今天会和333说些什么。他坐直了身体,准备开口。
“……”
十分钟后。
“……。”
李医生的下颚肌肉小幅度抽动了一下。看起来是咬牙切齿,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认识也有七年了,”打完哈欠后李微放松下来,索性熟练地开启了修炼出的寒暄技能,“每天来你这做客,你就一副臭脸。什么时候醒来跟我打个照面?”
随即他笑了笑,敞开话匣,“这医院尊重隐私,更不想惹事端,从不过问你们的病因。不过因为职业病,我查过你的资料,学法医的。正好我上学时,课后也学你们那些个理论。”
“所以,想听听我是怎么杀人的吗?”
第2章
【3】
“你在语言时,语言也在言说你。”——来自李微大学哲学选修课上的潦草笔记
…一年后…
神经外科就诊室。
“你好像变了。”说话的是李微的杀手接线人红别。
“是吗?”李微坐在转椅里,停笔抬眼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我也说不上来,女人的直觉。”女人慵懒地挑眉,“我看你,最近心情倒是不错。”
“有红别关照,我心情向来不错。”李微风度翩翩地笑。
“我信你的鬼话。”红别笑骂道,“对了,我今天来,是老大说你业绩好,想让你请个年假,出个外勤。”
“我多少年没出外勤了。你亲自来,是棘手的案子?”
“不是。是275号白日做梦,和目标的女儿居然搞在一起了。这不,还想金盆洗手,你去解决一下。”
“275?用得着我吗?”李微眯眼,努力回想275的样子。实力不够的人只有编号。
“我也是这么说的。”红别身体前倾,表情丰富,“他说什么只是个开始,一脸臭屁的。”
“行,我知道了。”李微把画满了鬼画符的病历本还给红别,对助理护士喊道:
“下一个——”
去批年假的路上,李微径直走向王珏的病房,一尘不染的修身白大褂随风飘扬,给周身添了几分冷气。他神情自如地开门,脚步格外轻盈。
“红别说我变了。”李微没等坐下就自然地开口,已经习惯对话的他语气像多年老友一样轻松,“可能把我那档子破事都和你说了,的确有一种装逼的快感。”
“我可从未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他完美无缺的谨慎像一块厚重的屋顶,被八年时间的麻木反复冲洗,冲掉了一小块,蓦地渗进一丝光。
“上次说到哪了?对,小时侯没人发现我有鼻炎,”李微脸上挂着寒暄的半永久微笑,“因为我可以纹丝不动地打喷嚏。”
李微看着面无表情的王珏,“对了,有个事告诉你。”
“我明天就不来了。”
话音刚落,他心下一惊。
病床上的王珏就在话音刚落那一刻,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一小下,随即消失。那表情实在是比微表情还微乎其微,可干这行的都是细节怪,过于敏锐的李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本来只是想说出几天外勤,他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片刻,将计就计道——
“医院准备把我调到别的院。”
“妥善起见,今天,我来取你的命。”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却死盯着王珏的脸。
平静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看不出一丝破绽。
巧合吗?李微缓缓坐了回去。名卡上的“PVS…333。”已变成“MCS…333。”*,护士专门来请他换名卡,确保“333。”还是原来的味道。其实早在几周前,王珏就已经进入了微意识状态。也就是对一些刺激行为有感知,像挠脚心会抽动等一些微小的反应,便不怎么对他说话了。不过就他的多次测试来看,王珏似乎对语言完全没有反应。
“看来你真听不见。”
“我走了。”
李微心里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没等转身,李微瞬间警铃大作——
王珏竟又——
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立刻提起一口气,刚想站起来的身体又被一屁股坐下,随即把手伸出来,看着他的眼球随着自己的手缓缓转动,才局促地确认了:这是一次属于植物人的无意识睁眼。
八年来第一次看见睁眼的王珏,他心里七分戒备,三分新鲜。
躺了快十年了,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睁眼,难道不仅有微意识,还能听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听得见他说话,说杀他时就该慌乱,又怎会在死里逃生后贸然睁眼?
李微眯了眯眼,盯着他。
那目光仿佛要打入那张干瘪的皮囊,刺过那颗呆滞的眼球,顺着纤细脆弱的神经七拐八拐,最后到达猩红的颅内,狠狠地窥探一二。
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少顷,他转身走了。
年假批下来了十天,李微脱了白大褂,即刻出发去275所在的城市。杀手碰上杀手,一切的暗杀手段皆在考试范围内,实战要另当别论。不过好处是自己人不用讲究燕过无痕,清除叛逆嘛,什么剜眼割舌,残肢断臂,一般都是怎么大张旗鼓怎么来,以儆效尤。
不过李微不会,暴力不符合他的杀手美学,所以一般这等活都不会派到他身上。他知道,今天是个有深意的例外。
他简单易了个容,开车下高架后却卸除了所有伪装。实力差距过于悬殊,275被逼至巷角前甚至没有发现被人跟踪。当他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脸时,顿时认命般地放弃了挣扎:“竟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是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为了避免逃跑的路线被按着逻辑顺藤摸瓜,他故意随机选择逃亡路线。可人的潜意识过于强大,当一个数字多次在你面前不经意间地重复,就会刻在你的脑海里,让你选择“正确答案”的同时,还让你自以为是不经意,毫无防备地落入敌人的陷阱。275的顿悟让他背脊发凉,“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你没交的作业,我替你写完了。”他绅士地笑了,避开这个话题。
还心理暗示,你配吗?身份证都被红别注销了,还剩下几条路?无非是在必经点等你罢了。
“你连小语也杀了?”275知道“作业”指的是他没完成的目标,顿时绝望。
“你说的是他女儿?”那个笑还淡淡地挂在脸上,“抱歉,我对任务外的人没有兴趣。”
“啊,多谢。”275低着头松了口气,昏黄的灯光在一张被修改过的“大众脸”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那为了报答我,”李微单手摆了个邀舞的手势,“你自己来吧。”
275知道大劫难逃,还算得上镇定,接过枪,“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够个儿了。”
看着他熟练地慢慢将子弹上膛,一秒的动作在他眼里无限拉长。李微脑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