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妖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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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影六一愣,便见她已经迈步走出。他往前跟了几步,踟躇一会,还是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走入亭子里。
雍和璧身后的幕僚垂手而立,并没有制止她入内。
于是苏小昭一路走近,最后站至他旁边,仅隔着两步之遥,低下头,认真观察他抚琴的指法。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苏小昭很难不去分心注意到这一点。他的骨节纤长而秀雅,指腹温润,没有一点儿老茧,连指间的纹路都是清浅细腻的。而此刻,玉白的手抚在沉黑的琴木上,衬显得愈发鲜明,像是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她站在他身边低头,微风拂过时,便嗅见一丝浅淡的木香,若有若无,气息干净而醇和,不是时下贵族男子流行的熏香。
一如他此刻的琴声,淡如清风,雅若流云。
连她走过来站了许久,也没有惊动他分毫。男子依然眸光不动,垂目从容抚琴――轻摘、细剔、慢抹、柔撞,琴声宛如石上泉声山间流水,从他指间流泻而出,亭子的飞檐上,已经悄然停落了数只鸟雀,鸣声似相和。
一曲终止,男子双手按上琴弦,才终于抬眸,看向一旁拍掌的女子。
“苏夫子。”他淡淡看来,语调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是我。”苏小昭点了点头,“伯牙鼓琴遇知音,公子这一曲‘高山流水’,技艺实在高妙,我也不由和这鸟儿一样,被琴音引来。”
然而不等他开口,她继而又可惜摇了摇头:“只可惜,细听之下,却发现公子琴音,不入我耳。”她叹气就要离开。
“放肆,公子琴技乃南宛国之首,你怎敢在此大放厥词?”他身后的一名幕僚皱起眉呵斥道。
雍和璧抬手止住他的话音。
“不足之处,可否请苏夫子详细告之?”他的声音不愠不怒,带着天生的温雅与厚沉。
苏小昭回身,说:“公子虽琴艺高超,但却太过着意追求清丽淡雅,反而失了琴意。下一回,若公子弹的是破阵曲,我或许还会来一听。”
她的意思是,他本就不是寄情山水之人,因此这高山流水,便失了韵致?
破阵曲吗……
雍和璧眸光微动,起身一揖,说:“还请苏夫子不吝指教。”
苏小昭略一沉吟:“唉,琴音本来需得不凝滞于万物,才可浑然天成。所以弹奏高山流水一曲,心境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但我听公子琴声,却是久经势力纷华,点染已深。所以,公子弹奏的高山与流水,在我听来,有其形而无其神,不过是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实在不足入耳,公子以为呢?”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说。
“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雍和璧默了半晌,最后对她深深一揖,“苏先生所言极是。”
听这一句,幕僚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这算是公子诚心承认她了。
不过能听琴声而辨其人,这位女夫子果然是不俗之人啊!
谢筠钦佩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向往地说:“若是有幸能听苏姑娘一曲,便无憾了吧。”
哎呀,苏姑娘双手一摆,羞涩自谦道:“哪里哪里,我琴技疏浅,不敢在先生们面前献丑。何况,我又并没有带着琴在身边……”
噫!虚伪!再虚伪一点!
影六肉麻得全身抖了抖,恨不得冲过去摇着那人的肩头,问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
他们根本没见识过,小疯子写的字有多丑,写字前说的话就有多忽悠人!
……
那边,雍和璧刚从她先前的话中回过神,听到两人这一番话,淡如水的眸子里,也不由得露出意动。
他的琴艺在南宛国从未逢对手,原以为此生曲高和寡,却不想今日得逢一名年纪尚轻,却造诣高深的女子,若能一聆琴音,便是他今生大幸了。
“苏先生。”他眼底泛起涟漪,目光至诚,“若是苏先生不嫌弃,可否以‘疏谷’弹奏一曲,让我得偿此生心愿?”
苏小昭迟疑了一阵,最终无奈一叹:“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跳进小疯子挖的坑里?!
影六痛极捂脸――小疯子不会真的想当众弹琴吧?这样肯定会崩人设的吧?
可是,以小疯子对她设计的人设的偏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毁掉呢?
但她要是把手搁了上去,那怎么想都是死局了吧?
……
“苏先生,你的小厮怎么在那边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的?”有幕僚不解问。
苏小昭在琴前坐下,正抬起双手,闻言往远处瞥了一下:“哦,让大家见笑了,那小厮每次见我要抚琴,都是这般情不自已的。”
………………………………
21。第二十一章
手腕微曲; 指尖翩翩若举; 一个如鹤翅初张,将翱将翔的起手势——和雍和璧的别无二致。
众人屏气凝息; 生怕惊动这“仙鹤”的振羽而将鸣!
苏小昭想了想; 收回手; 潋滟的桃花眼掀起; 婉声说:“要知道; 万物有灵; 琴也如此。所以; 一首好的曲子; 不是用手去弹; 而是用灵魂去与琴灵共舞。”
众人憋着的气猛地吁出:人家是私塾夫子,习惯性唠叨两句,也是常事,常事。
“苏先生说的极是。”“确实如此。”幕僚们汗颜地应和道。
“好了,接下来,请诸君保持安静,听我一首《千山鸟飞绝之笑傲江湖》……”
咦?这是什么曲子?名字是什么含义?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苏姑娘再次将手抚上琴面——开弹。
啦、唆、咪、唻、哆……
唻、咪、唻、哆、辣?…喇?…旯?…
亭子里的人集体僵直。
一个幕僚不相信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再揉了揉自己老年昏花的眼睛。
然而; 不管怎么揉; 眼前都是一副少女极其困扰地摁着琴; 手指左挪挪右腾腾; 怎么也找不准音的画面。
在所有人僵滞的视线里,少女粉唇微抿,眼神坚毅,抬起手,重新一按一拨——啦!
就是它,终于出来了!
苏小昭满意一点头,尾指高翘,愉悦地去找下一个音。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惊醒亭中的人。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吓得飞檐上的肥鸟小腿儿一滑,“嘎嘎”叫着,夹翅飞走的背影如同逃难。
原来……这就是千山鸟飞绝……
去、去她娘的万物有灵!!!
他们现在仿佛看到公子的名琴“疏谷”,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压在琴台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不远处的柳树下。
早在小疯子的琴声一响起时,影六的脸上便被羞耻到崩溃的表情占满,随即他长呼一口气,掩耳盗铃自暴自弃一般,捂紧了双耳。
救不回了,这回人设真的救不回了。
任她舌灿莲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不可能在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下继续忽悠人了。
……
“大胆,竟敢如此羞辱我们公子!”
谢筠最先怒声呵斥,怫然变色。
这女子是他力荐给公子的,万万没想到竟然被她借机羞辱,经此一变,他只有事后以死谢罪于公子了。
苏小昭恍若未闻,手下动作不停。
“放肆!”一名武士勃然大怒,刀已半出鞘。
见状,影六身影一动,就要冲过去救人,然而一只松子却不偏不歪地,正砸中他后脑。
影六回头,看见树上一个黑色身影微俯下身,正是影一。
他怎么来了?
影六正讶异,便见影一向他做了个“等待”的手势。
还等什么等?再等下去小疯子就要被祭琴了吧?
影六憋了满满一肚子的吐槽,此时见到影一,顿时就忍不住了:“小疯子这回要是还能颠倒事实,我就把自己也给倒过来,绕着山庄溜一圈!”
话虽这么说,但反正有影一在,他便也姑且放下心,转头看起亭子里的状况。
那武士怒而拔刀,脸色微冷的雍和璧也没有阻止,只是眸光深深,注视着坐在琴前的少女。
听到利刀出鞘的金属碰撞声,苏小昭终于一抬眼梢,掠过来的眼光薄而利,宛如一道刀剑的锋芒,竟令得正在气头的武士都一愣。
她的这一曲,绝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断。
所有人都能从她身上看出这个执念。
“这小疯子……”影六对她是彻底无奈了。
她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事儿,之前洋洋洒洒说了那么一大堆,演了这么久,终于将琴骗到手,看来不论如何,她都要弹完她所谓的最后一曲“绝唱”了。
见亭里的人再无动静,强忍着怒火等她弹完,苏小昭低头,继续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着……
这女子!这女子!
众人吹胡子瞪眼的,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面前的女人了。
明明听其琴音如宰公鸭母猪,观其神容却如奏绝世之曲……何其的厚颜无耻!
居然敢说公子的高雅琴曲,如同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那她现在压根就是在糊泥巴里打滚了吧???
可是没有公子的吩咐,他们只好忍气吞声眼睁睁等着。
最后一个音落下,苏姑娘终于收手,站了起来。
“姑娘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雍和璧缓声说,一双如水中洇墨的瞳眸静而冷。
苏小昭偏了偏头,问:“公子以为是我弹的好,还是你弹的好?”
嗟乎!实乃无耻之尤!——这是此时所有幕僚的心声。
“哦?姑娘以为呢?”雍和璧淡淡说。
苏小昭笑起来:“当然是我弹的好。”
她转头,对身后一众躁动的幕僚说:“诸位先生稍安勿躁,我此举并非是对雍公子不敬。公子以名士之礼待我,我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呢?”
“只不过,我并不属意庙堂之事,只想苟安于市野,想到难以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才借弹琴之事,点拨公子一二。”
众人面色皆一愣,连眉目冷下的雍和璧,也怔了一瞬。
“我说我弹的好,是因为我来时,站在公子身侧许久,公子依然不为所扰,琴声纹丝不乱。可是,公子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对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弹琴之时,有文人质疑于我,有武者拔刀向我,举目无一人信我,我却不动摇分毫,将曲子弹奏至最终。”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一众幕僚纷纷瞠目,陆子燮抬手抚了抚须,赞叹点头:他早就和公子说过,公子行事太过顾虑名声,以至于束手束脚。虽说公子有他的忧虑,但要跟着太后做改换朝纲之事,太过谨慎未必是好事。想不到这女子在第一次见面,居然就能直指公子软肋。
见到雍和璧神色微动,苏小昭颔首说:“所以公子以为,相比之下,孰高孰低呢?”
雍和璧沉吟了一阵,作揖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确实,不如姑娘。”
树下的影六一口呸出含着的甜草:小疯子明明只是脸皮比城墙厚,才没被众人的目光刺穿而已吧?
苏姑娘目露欣慰,又继续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