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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乡关何处-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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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将来的事,谁也难以预料,我求得清净则心安无恙了。临行前夕,王新勇老师说过两句话:“你有点骨气,很好,也要现实一点。”句一也。“终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顾,到人间来一场不易。”前一句有点朦胧,次日就明朗了,后一句很恳切,我不会不感动……

女同学中不少人多久以来认为我怪诞,因为我对女同学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责怪她们。我取的态度是尊重她们的大多数,但尊重毕竟与亲昵有别。存在决定意识。我希望她们能原谅我。我说的这个原谅,最好莫过于忘记。忘记,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极了,写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摇晃,书法甚佳,见赏。

我收到老李的信总是即复的,当时写了些什么,至今却是茫然。现在坐在异乡的灯前,抚看着23年前故人的手书,薄薄的笺纸像一篇枯叶,墨色也日渐黯淡如我们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十五

80年代初,社会突然开始重视大学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时教师待遇低,社会地位也低,因此我们都不愿当臭老九。我们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挟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视同仁——全部分去当老师。一个月后,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还没着落。

穷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岔五跑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总说让他再等待。这个毫无关系也毫无“追求”的老实人,他不知道命运又将如何作弄他。最后,局长亲自找他谈话——你的档案被组织部调过去了,你到县委去工作,好好干。这个对所有人皆可谓喜出望外的消息,对老李却如重雷轰顶。他久久沉默,然后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泪。所有人皆不解——这个去处意味着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变个人和家族命运。但老李却真诚地拒斥这一高就。局长自然不敢得罪县衙,他也不能辞职——那年月要工资养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当夜给我一信,结句谓——“写到这里,烟已抽完三支。这时刻雨已经住了。昨天晚上揩湿的手帕就搁在我身边的洗脸架上,我把剩下的泪水通通咽下,这就去洗那手帕。”

我分到了县教研室,马上参与全区先进教师表彰会的材料班子,然后驱车于山路上,然后像惊险电影一样翻了下去。我醒来时,看见万科长空空荡荡的头颅对着我的血眼,脑浆溅了我一身……

我只能仰卧于床两月。老李说来看我,后又来信说走到恩施,却又搭便车回去了。以后我才知,他到恩施车站排队买去利川的票,排到窗口,才发现钱包被人偷了。无奈,他只好又回去了。古人说——雪夜访戴,兴至而往,兴尽而归,何必见戴。老李正是这样的高致。
十六

先转录老李在我养伤时的一封信,大家也好看看他的文笔和思考——

十二月七日书抵,今八时半取阅。为我弟转危为安幸之,乃不顾左右而速答。贵恙车祸所至,且有伤于头颅者,吾意非忧思宜也。亦当静养,俗务不必强为,雅行应止适可。杯盏间事,他日复加,今请避之。笈中或有消闲珍本,间时而读,得一笑而后暂释之,不得苦索经卷奥旨。吾历好诗余,草赋数言以奉,意在助弟遣向日郁闷,敢烦即和之乎?弟少减痛楚,已就笔砚,吾以己之所好累弟矣,愧之愧之。

……

近者吾读俄国短篇小说,读郑板桥集,乃至读西厢新注。板桥集有深意,无粉饰。府祖出此老,人称一怪,吾不以为怪。先生若处今世,吾必师之。读书看戏,吾做贼为累犯矣。近日文牍备增,吾昼夜加班不迭,乃至受小人督察,稍喘微息即遭白眼。吾三更拥衾静卧,仍“报答平生未展眉”,辗转达旦。瞑目既难,辄思劳碌间趣事。譬若劳模材料甲,上令细书典型事迹,吾即细书,上责之曰:又不是写小说……吾复概述,上责之曰:又不是填履历表。譬如材料乙,上令作简介,吾即书其事略,上责之曰:你难道连细节描写也没学过?吾欲改标题之简介二字,上责之曰:自作聪明,哼。思之至此,一笑。楼上某少妇不解笑谁,半途掷尿壶若抛砖,竟有金石声,急伏床捶壁,嗔曰:“你也睡不着吗?好生听话何苦有这般折磨。”吾羞之,即磨牙呓语装睡,复思看书受责,看电影也受责,渐有睡意,却自垂泪,和泪入梦乡也。

十七

在县委办的一年,也许是老李精神最为苦闷的一年。他给我的每一通书信都在讲述他的愤怒和哀伤。他向上峰不断提出调离,但上面又确实舍不得这个笔杆子,他只能被扣为人质。他又不是个喜欢吵架的人,但他更不是个愿意妥协的人,他只好选择一种鲁迅所谓“跪着造反”的方式——他把调动申请不断复写,每隔一天便呈递一份上去,也不吵闹。他对我说——我早已烦了他们,现在只想他们也早点烦我就好了。最后,上峰果然就烦了,他们从政以来,还没见过如此不识时务的人,终于同意把他退回教育局。谁曾想,教育局也要会写各种官样文章的人,一见他这个县委办下来的,便又把他扣留在局里继续当槍手。他说这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教育局相比县委,对他而言,稍有改善,但根本问题在于老李不是一个坐机关的人。他第一反感写那些文牍,第二极不愿意与周边小人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不苟世俗也使他难容于人,于是他只好还是重操故伎——继续不断上交调动报告。一年半左右后,他被发到了长梁五中——他实际上想到更远的乡村小学,但局里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了。
十八

在一个后清教徒时代,一个人滥情是罪过,但一个人独身也同样难容于大众。一个人因为穷或残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视,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谋生而不婚,则难逃物议。老李这辈子与周遭世界的不协,也多与此相关。

一般交往的人,是不能与老李探讨这个问题的,他多会沉默甚至冷言相向,会使人难堪。我在很长时间也不理解他,自然也不敢问或劝他什么。其实毕业那年,他也不过31岁,用今日眼光而论,谈婚论嫁正当其时。但他似乎有意逃避着婚姻——他对前来劝媒的人是向无好感的。自然,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去主动追求谁;而在他的有限世界里,确也没有哪个女人能于风尘中辨物色而愿来爱他,于是,他就只能孤独地来去。

我后来可以与他函议这个问题了,他的回答则是——我近来颇闲适,故读书比冬春时坐得住一点。除了城里的“熟人”不多几回来介绍“朋友”外,知我不健谈者均不来座谈经济之道。朋友而要介绍,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后“认得”,大抵“认得”以后就不那么“朋友”了。所以此戏法可以不演。至于人们要攻击,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从来不想为之负责。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谓怪之不足……我其实本无绝对的“性忌讳”,只是不肯在爱情观上接受某些势力(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的“改造”而已……许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地走着善良而不幸的路,这些人并不主张禁欲主义、僧侣主义,只是看到(或经历过)“爱情”如何变成骗人的把戏,他们宁可清净些,也不肯去做该把戏的演角……此事我以为不好办,我自己都不喜欢衙门,找对象也当找个不喜欢衙门的,但又要一个不喜欢衙门的姑娘来爱衙门里的我,岂不谬哉枉也。何况年龄问题也实是一大障碍……我也要欢乐,有自己价值标准的欢乐。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看了他的这些回答,我深知他是一个理性至极的人。对于这样的明白人,所有的劝慰皆嫌多余。但他何以至此,我仍有些含糊。我想一个人的天性总是喜欢男欢女爱的。他应该有他的隐痛。那时我每年要去看他一回,有次对酌,我们谈起了这个话题,终于引出老李的故事,这大抵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叙述吧——

老李在岭南某县当兵时还是小李,他管食堂采买,总去一家小店购物,也许他觉得那个女孩显得无助吧。那时物品多无包装,女孩则总是从柜下撕几叶纸为他包好,后来他发现那些纸竟是他向往已久的一些书叶,便搜藏阅读,并去找那女孩讨要。女孩说,这是她父亲的藏书,怕被抄家问罪,便只好拿来做包装纸,你愿读就给你拿去,只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两人一来二往,渐成好友,女孩一家是下放来此的,以后也不知更向何方。老李乃穷当兵的,几年后则归宿已定。烽火乱世中的儿女,命运未卜,何敢触碰爱情这种高贵的话题。即便心中藏有一个重洋,流出来也只是两颗泪珠。到了他复员时,也终是默默相向,将人世间万种无奈都存进回忆。

老李一生心高气傲,即使回家做个农民,自然也不肯接受家长媒婆的安排,更何况心中还装着一个大海。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也只孤独地不问世事。同事中有个公社书记的女儿,被另外一个老师纠缠得无奈,谈了分,分了谈,觉得老李人好,便来找他倾谈。老李这人本来就是不走近觉得他怪人一个,一旦走近就会发现原来山高海深,不久这女同事就移情向他了。老李本来就不愿攀附权门,又加上扯进一个三角,更觉尴尬。但那女士自然是事事主动,关爱久了,老李虽未首肯却也不能说毫无心动。老李想先逃出这个是非圈后再作主张,恰好高考恢复,便考了,成绩可上武大,怕给家里添负担,却只填了师专。两人这时要起誓,女方说,你一走,我就宁可辞职也不在这个学校待了,免得与那个人(前男友)缠夹不清。老李说,那你就等我回来结婚吧。结果老李入学半年,见那女友终是放不下那份工作,继续留在那里,便什么也不多说就吹了。那年头,乡下人自然要说他是陈世美。老李也不分辩,只是从此选择了独身——这个世界再也不能说他什么了。

有一年,老李在乡路上邂逅了背着娃娃的她,老李的独身乡下也都知道,她远远地含泪相望,老李仍只能掉头而去,这时的他,内心已枯寂如沉渊了。

老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但在乎别人的承诺。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因此他不会原谅别人的食言。他的心灵从此戴上荆冠,永远在暗夜渗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双温情的手,为他除去那些荆榛。
十九

昨天看了故乡一个朋友的信息,知道老李确实故去了,在他故乡的一方贫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他的智慧再也不会烛照我的黑夜,他真的去了,我最后一点幻想终于落幕——我再也无法在尘世或方外找到曾经指引我的灯盏。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后一击,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这个浑浊世界了,才会选择这个最古老的方式来洗尽他45年的烦忧和劳尘。而我,那时正幽居于另一个城市。我们无从话别,就像过去的一次寻常聚散……

80年代前几年,我每年总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带几本书加上两条游泳牌卷烟。最后一面正好是20年前的暮春,我从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长梁,记得五中在街后的半坡上,要沿着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寝室,在二楼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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