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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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功暗叫一声不好,低着头快步上前躬身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皇帝望着他面色如常,只那一线从喉间溢出的嗓音透着冷寂:“绛雪轩的供给是谁在管着?”
梁九功心里打了个突,慢吞吞地道:“万岁爷亲自下了禁足的旨意,敏敏姑娘又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只说了半句,便见皇帝拿手在一旁的茶案上一拍,方才新上的白底粉釉芙蓉花茶盖咔嚓一下跳着落到了地上,擦擦的碎叶迸溅开来,一地水渍蔓延。
诺敏见状连忙转身拧了手巾过来给皇帝捂着,又叫冰弦:“去取薄荷油来。”柳眉低拂,发丝痒痒的挂在他手背上,“皇上仔细烫了手。”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语气里透着明显直白的不忍:“受这样的委屈,你也不告诉朕?”诺敏十指纤纤,将那薄荷油细细匀抹在烫伤处,道:“皇上言重了。既然是禁足思过,自是要拿出样子来,若还跟从前一样这六宫中人可怎么服气?”指尖温热的气息缓缓漾开,她又挑了一抹薄荷油,重新覆上先前冰敷的手巾,道:“按律行事,奴才不觉得委屈。”
皇帝侧眼瞧着她的半面无暇胜雪的轮廓,又是无声一叹,转头叫梁九功:“去告诉内务府,从明日开始绛雪轩的日常供奉按着宫里格格的品级,再不许短了一分。”
这语气中带了三分严厉,梁九功不敢怠慢,连忙答应,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一时间四下无人,珠帘寂寂低垂,便是外头肆虐的风雪声也听不分明。诺敏收了薄荷油,重新拧了冰毛巾过来替皇帝冷敷,静静道:“奴才不过是个宫女,从前纵使略得些脸面,现在也犯了事。皇上实在不必这样顾全奴才。”
皇帝瞧着她古井无波的神情,手腕陡然一翻,将她的右臂牢牢扣住,“你还是在怪朕。”
诺敏挣了一挣,见逃脱不得,反倒镇定下来:“奴才不敢。”
皇帝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御前抗旨都已经作下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诺敏低了头,语气是冷寂的恭谦:“奴才自知罔负圣恩,情愿禁足绛雪轩,静心思过。”说到这里,却是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利如剑,仿佛是猝然炸开的焰火,让人不觉凝神屏息,只愿在她的眼中一世沉醉下去。
她望着皇帝,一字一字说得极轻,却也极为郑重:“奴才甘愿受罚,还请皇上不要迁怒旁人。”
皇帝徐徐松开她的手,道:“你这话一年前便已说过了。”她点一点头,半步不让:“奴才记得皇上当时是答应了的。”皇帝似极不愿意提及此事,眉头皱了皱,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答应了的事情难道还会撒赖不成?”
诺敏微微转过头去,低声说道:“奴才知道皇上君子重诺。”皇帝瞧着她枯寂如死灰的双眼,压抑着缄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敏敏,旧日里你在朕跟前从不摆这些虚架子。朕知道这一年来委屈了你,你心里若是有怨气,即便是怨朕,也大可说出来。”
她侧开一步,屈膝福了福:“皇上言重了,奴才怎敢怪怨皇上。”似是怅惘地叹了口气,她侧眼去瞧那窗户外头的漫天飞雪:“奴才只是在想,若是当年阿爸没有将奴才送交太皇太后,奴才仍旧是在科尔沁草原,那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周遭的空气都是冷的,冷得他不得不闭起眼睛。玉石长条书案上泛起粼粼的光,打在空旷萧索的白墙上,尽头的檀木梅花架子顶端盛着一对宝珠璎珞双喜插瓶,仿佛是那一年的御花园里,盛大无垠的雪景,银装素裹,粉雕玉砌……
少女俏皮活泼的凤尾髻,身上披着大红的猩猩毡子,耳口莹然生晕的圆润明珠耀得人睁不开眼。她回头微笑的时候,鬓边的鎏金攒珠步摇便跟着节奏悠悠地晃开去,闪闪烁烁,映着人面如桃笑靥如花:“这里梅花开得好,回头撷上用格子上那对联珠瓶装了灌上清水,一瓶给老祖宗送去,一瓶叫送去养心殿。”
身后的宫婢赔笑道:“这养心殿哪一日离得了熏香花蕊?一应自有人预备,哪用得上主子费心。”赫舍里回身笑道:“香木沉静安神,干蕊浓厚馥郁,可现今寒气正盛,反倒还是这鲜花香远益清。你只听我的,回头收拾好了就送去。”
他无语,只是微笑,那样琴瑟在御的时光仿佛是流淌在叶间脉脉的金辉暖阳,盛不住的天长地久,终究只能够在回忆中安稳沉睡。
过了好久,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忽的微微一哂,道:“若不是玲珑,朕只怕到今日还被你蒙在鼓里。”诺敏见他这样微笑,心中却反倒生出一种不安,只好无言的望着他。皇帝信步走到那书案之前,如春风拂柳一般扫过端立在案首的文房四宝,待得手指触碰到那一方金丝端砚之时眼神蓦地一变,砚面上丝丝缕缕的笔迹旖旎仿佛凝成了扎人心脾的利刃,生生地疼痛。他忍不住移开手去,仿佛是想抚一抚从前那羊脂海棠石烟冻鼎,却是落了个空,只剩下半壁虚浮的空气。
窗外有一阵猛烈的风刮过,击得窗棂砰砰而响。廊下的檐角铁马亦是叮叮当当,散乱无序的恐慌四处奔逃。他猛然一抬手,将那方金丝端砚整个扫到地上。那方砚本就厚实沉重,现如今蓦地猝然跌落,竟将地上的半方石板砸出了个凹凼,石头的碎屑噼噼啪啪地溅开来。诺敏只觉得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火辣辣的皮鞭浸着盐水抽在心上,那样痛,痛彻心扉。
也顾不上忌讳失礼,她往地上一蹲,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那一方砚台的碎裂残骸。皇帝大手一抄,拽着她的肘臂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就为了朕将纳兰性德撵去内厩,你把和朕这么些年的情分都弃之不理了?”
她猛一甩手,力气大得惊人,倒将皇帝推了个趔趄:“出尔反尔,敏敏不认得这样的皇上。”
皇帝眼中的惊怒此刻再难掩饰:“你……你居然能够对朕说出这样的话!”
她粲然而笑,眼中的绝望仿佛是冰下盛放的凌霄花,洁白纯净殊无杂色,“敏敏既然这样说了,就不怕皇上的责罚。要杀要剐,不过就是一道圣旨,敏敏谢恩就是了。”她跪下,重重叩首,那细碎的石子纹路在额角硌出淋漓的血渍,“敏敏虽死无悔,只是最后一次恳请皇上,不要迁怒于公子。”
他失言,无关震怒,无关荣辱,只是心底蓦然滋生的一种不甘,一种失落。那一双甘冽清澈如山泉的明眸,再也不会同昨日一般望着自己了。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皇帝这才开口,先是咬牙的愤恨:“你不过是算准了朕舍不得……”语气陡转,忽的又恢复了一概的淡漠疏凉,“朕不想让太皇太后失面子,也不想跟科尔沁起冲突。绛雪轩你就别再住了,明日起回慈宁宫伺候罢。至于纳兰性德……”话锋一转,“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长舒一口气:“敏敏谢皇上隆恩。”
23
23、如环成玦 。。。
节下天气愈来愈冷,玲珑身子渐重,更加懒怠动弹,成日里恹恹地没个精神。佟佳贵妃知道皇帝格外看重玲珑的胎象,就是太皇太后也遣了苏麻喇姑三日一趟的过宫问候,如今眼见着临盆在即,少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叮嘱着太医,又亲自交待贴身伺候玲珑的宫女内监,一应饮食用药皆不敢疏忽大意。
这一日可巧安嫔过来问安,正见佟贵妃坐在炕首,跟前垂首侍立的太医分明就是李院首的模样,连忙站住脚步,向跟前的小太监问道:“贵妃娘娘可是风体欠安么?”小太监打了个千回道:“主子费心,这原是替良主子请了平安脉来的。咱们娘娘不放心,定要亲自再问一问,以保无虞。”
说话间李太医已经告辞退下,里头的宫女打起帘子迎了安嫔进去,佟贵妃刚刚将收来的记档交与一旁协理的德嫔,见她来了,倒自含了三分笑意:“这样冷的天气,也难为你想着过来。”说着吩咐贴身女官,“快替安主子上杯奶茶。”
安嫔告了谢,眼见着德嫔也在,说话便不大痛快起来,只道:“嫔妾瞧着娘娘脸色似乎不大好。”佟贵妃压一压鬓角,道:“昨儿看账睡得晚了些,今晨早起又听了李太医的脉案回禀,想是有些乏了。”
安嫔道:“天寒夜长,娘娘身子本就孱弱,在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着,如何禁得住?娘娘也该好好歇歇,保重身子才是。”
佟贵妃将手边的档案一推,含笑道:“你的话不错。如今有德嫔帮着照料,我也算是松泛了不少。”说着又笑,“到底还是敏敏姑娘有福气,年节下得了皇上的恩旨,现如今回到慈宁宫当差,太皇太后那一头的事情终究是安定了。”德嫔跟着赔笑:“是了,换了旁人,被禁足了绛雪轩,哪里还能有出来的日子?”
安嫔想了一想,道:“既是皇上已经下旨解了敏敏姑娘的禁足,重新回慈宁宫侍奉。节下的单子有姑娘帮衬着,娘娘便可大安了。”佟贵妃失笑,声音却是冷了下来道:“哪里就能这样轻巧?虽说是恩旨大赦,可自敏敏姑娘出了绛雪轩,皇上待她的眷顾,可就大不如前了。”停了一停,又道,“况且,纵使敏敏姑娘通臂神猿,怕也难揽这份闲事。”安嫔听得言语间颇有不忿,知道自己说话造了次,连忙噤声。
德嫔接过话头笑道:“终归还是咸福宫那一位素性体虚,皇上又千叮万嘱,娘娘统领六宫,这次又奉了圣谕亲自坐镇,自然是要等到良妹妹的胎瓜熟蒂落,才能真真正正松口气。”
安嫔这才像想起来的样子,掰了掰手指,道:“算算日子,只怕也快临盆了。娘娘执掌凤印这些年,有多少没经过没见过的,说到底不过也就是女人生孩子,犯不着这样费神。”
德嫔在旁轻轻一笑,道:“安姐姐有所不知,皇上可看重良妹妹这一胎了。一日一趟的亲身探视,不说,就连太皇太后都遣了苏嬷嬷隔三差五地送了补药过去。如今这阖宫上下,再没比咸福宫更尊贵体面的去处了。”佟贵妃笑着揉一揉额角,接道:“说起来玲珑这丫头也算是个有福气的,瞧着这样的荣宠殊贵,只怕不用等过了元宵,便又要晋封了。”
这话说得极轻,然在这空荡荡的殿中响起,袅袅刺骨的回音裹挟着寒意,一阵一阵,却渐渐分明起来。安嫔向来心里藏不住事,当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倒是德嫔跟着笑了一笑,“良妹妹于龙脉有功,这样的恩典,自然是应当的。”
闲话了一阵,安嫔自觉无趣,便告辞出来,随侍的丫头胧月见她面色不豫,连忙劝道:“主子不要生气。”安嫔柳眉一轩,斜目瞪她一眼,道:“你教我怎么不生气?先前不过是同你一样端茶倒水的丫头,偏生仗着一副好面皮节节爬高,如今我瞧佟佳贵妃的神色,倒像是要预备着撒手不管了!年节下诸事繁琐冗杂,哪个宫里不是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使唤?偏生她娇贵些,恨不能让阖宫都围着她团团转……”
胧月听着心里发急,只道:“主子就算生气,回了宫里有多少气生不得?何苦在这阴天冷地的去处,呛了风只怕更不好了。”安嫔怒道:“你这蹄子,竟也学会卖乖僭越那一套了?蹬鼻子上脸,还敢教训起主子来了!”胧月知道她性子暴烈,当下不敢再辩,只低低道:“主子生奴才的气,原是奴才不中用。可主子也好歹顾念自己的身子。况且那一位再得宠,到底也越不过主子的位分……”
安嫔手一摔,道:“越不过我的位分?看你长得千灵百巧,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早些嘱咐你那样利索的功夫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