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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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昔日之重用,虽执鞭坠镫,于愿足矣。”娄公子道:“你此来,要我收留你的意思么?我便要收留你,因去年又请得一位相知在这里,却怎么好?”夏方道:“公子,这还是小子相处在前,得罪在后,必定要公子开半面之恩,庶使穷鱼有再生之望。”娄公子道:“那一位相知虽在这里不久,却也相与有益,终日究古论今,谈文讲史,做些正经举业工夫,难道好撇他?你若要在我这里,似那当初的坐位,便不能够了。只好寻些抄写,与你过日子罢。”
夏方道:“公子,小子相处多年,一向晓得我是动笔不得的。如今便做些功夫习学起来,怎么就得到家?望公子别寻些粗鲁的事儿与我做罢。”娄公子笑道:“你当初只晓得一马值千金,今朝便晓得一字值千金了。且与你说,我如今不比往年,没要紧把日子虚度过去,日夕看些书史,做些文字,指望个簪缨继世的意思。你若肯陪我做个伴读,便与那位共相砥砺,日后也有些益处,意下如何?”夏方满口应承。
你看这娄公子,终久还念旧情,如今世上那里有这样的好人?便取出衣巾,与他从新替换,一壁厢分付打点午饭相待,一壁厢着人到书房里去,请出那一个相知来会面。有诗为证:
相逢即是旧时人,掩泪含羞非昔日。
只因作事有差迟,对面浑如不相识。
仁恩公子少垂怜,奚似当年作无益。
从今收拾大铺排,仅可求全籍衣食。
毕竟不知那个相知姓甚名谁?见了夏方,却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凤坡湖龙舟斗会 杏花亭狐怪迷人
诗:
龙舟斗会端阳节,风俗依然到处同。
起自当时沉屈子,相传此日闹龙宫。
波翻日下千层浪,水涌湖中百尺风。
锣鼓喧阗真快事,纷纷士女乐无穷。
你道这个相知姓甚名谁?原来姓陈名亥,却便是汴京城中人氏。为人一生朴实,不事虚文,不沽世誉,相处的人,只要和他见一面过,两三句话说,自然两下投机。这娄公子自请他在家,竟把当日好嬉耍的念头尽皆撇下,一心只是谈文论武,做几分正经事业。一日,与陈亥在书房里吃得午饭过,忽见书僮走来相请,连忙走到堂前,见了夏方,唱了一喏,仔细看他两眼,甚觉褴褛形状,便扯过娄公子向背后,问道:“这一位何人?”娄公子笑道:“原是我的旧相知。”陈亥道:“叫做甚么名字?”娄公子道:“就是沙村里住的夏方。”
陈亥想了一想,呵呵笑了一声,道:“莫非就是公子时常谈及骗马去的这个人么?”娄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亥道:“公子,自古道:‘君子不念旧恶。’他当先既做了那一桩歹事,今日复来相见,心中岂不自愧,也只是没奈何。你若提起前情,反无容人之量矣,倒要好好的将体面款待他才是。”娄公子道:“多承指教,小弟自有分晓。”当下便又整治午饭出来,与他大家吃了,遂同到旧房里去,留他住下。
自此以后,三人依旧过得投机。只是那夏方毕竟是个诡诈的人,时常心里不服,思量得当年的时节,原在这个所在喝水成冰的,今日落在人后,却有些忿气不过。那陈亥本是个正直的人,虽然与他早晚相处,口儿里一样,心儿又是一样。论来不要怪他,总是自己为人有些不是处,这也不须说得。
说那汴京城外,有一座凤坡湖,开阔三十余里,四围俱是乡宦人家建造的庄所。那汴京原有一个规例,每年到端阳节届,那凤坡湖里大作龙舟胜会。这日正是端阳,林二官人着人来请娄公子出城去看龙舟。娄公子对陈亥、夏方二人道:“今日林二官人相邀往凤坡湖去,二兄可同行一行么?”陈亥道:“我们怎好同去?娄兄到请自便,待小弟与夏兄随后慢慢踱来看一看罢。”娄公子道:“既然二兄不肯同行,怎么是好?也罢,待我着小厮携些酒肴,随了二兄往湖口去盘桓一会儿何如?”陈亥、夏方道:“我们既相知在这里,你那里尽情得这许多。”娄公子一边笑,一边便分付小厮打点酒尊食罍 ,随即别了陈亥、夏方二人,起身前去凤坡湖不题。
且说这陈亥、夏方两个,在家赏了午节,着小厮担了酒罍,慢慢走到凤坡湖。只见人踪杂沓,来往纷纷,都是看龙舟的。两个挨身到人队里站立,看了一会,远远见一只画船,里面笙歌鼎沸,从上流撑将下来。不多时,看看拢到岸边,一齐簇拥上前。只见船舱里摆列着三桌酒席,坐着三个齐整后生,两旁坐着两个妓女相陪。
你道这三个后生是甚么人?原来一个就是娄公子、一个是俞公子,一个是林二官人。那两个妓女,就是向年在杏花亭里陪酒的刘一仙、秦素娥。
那林二官人一向在娄公子处来往,却是认得陈亥的。这回却靠在栏杆上,向岸边一看,见陈亥站在人队里,连忙走到船头上来,把手乱招道:“陈兄,陈兄,请下船来。”陈亥被他叫破了,便不好转身回避,竟把扇子展开,把脸儿遮着。夏方撺掇道:“陈兄,你好没见识,别人见了酒席,巴不能够撞将去,你却是他相招,反做做作作起来。”陈亥道:“哎,我向道你是个好人,却是贪图口腹的主儿。”说不了,林二官人跳上岸,一把将陈亥扯了便走。陈亥不敢推却,只得同下船来。
这夏方见了,好生着恼。却也怪他不得,林二官人他原只认得个陈亥,却不认得个夏方。夏方没了兴,连个龙舟也不看,唤了小厮,径折转身便走。一路里思想道:“我与陈亥打伙这几时,两个俱心腹相待,并无一言抵触。原来他却人一般敬重我,贼一般提防我。适才我好好劝他去饮酒,他便出言说我不是个好人。如今我既出了不好的名头,连连修饰得来也不妙了。不免趁早去罢,省得在此被他疑忌。”心中计较已定,飞忙走将回来,径到书房里面,将陈亥的书囊衣袱,逐件件都收拾起来,做了一箱,不把一个人知觉,赚出门来,一道烟飞奔去了。诗曰:
公子宽宏度,端然念旧情。
千金宁使负,一义岂能轻。
礼貌还如昨,胸襟尚不平。
贪心犹未厌,窃盗且逃生。
说这陈亥,至晚同了娄公子回来,走到书房里,叫了好几声的夏兄,那里见个夏方答应,心中便想道:“我猜着了,敢是今日见我抛撇了他,因此睡在床上,故意不答应的?想来今日虽然是我不是,却是林二官人的好意,怎么拂得?但是他专好在这些小事上动气的,待我唤他起来,说几句尽情话罢。”轻轻走到床边,又叫了几声,并不见些影响。再把手向床帐里一摸,又摸不着。正疑虑间,那小厮点了一枝烛走进房来。陈亥接过烛,转向床上一照,并没个夏方睡着。四下仔细再照,衣架上的几件衣服也不见了,书箱上的一个皮箱也不见了。慢慢细拣一拣,这件也没有,那件也没有,方才发起恼来,大叫道:“罢,罢!连我也落他的圈套了。”
娄公子听得陈亥在书房叫喊不绝口,连忙走进书房里来询问。陈亥见了娄公子,一把扯住,一时气得紧,连个话也讲不出来。娄公子道:“陈兄,为甚么事恼得这个模样?”转身欲待要到床上去问那夏方,又不见个夏方的影响,便向陈亥道:“夏兄那里去了?陈兄,你敢是与他有些伤了和气么?”陈亥道:“不要说起,公子,世间有这样的歹人,乘我今日不在,竟把我的衣囊物件,一并都盗去了。”
娄公子也吃一惊道:“有这样事?这样一个人,我只道他改过前非,怎么隔了这几年,那骗马的手段端然不改。待我快着人四路去把他追将转来,怕不吃我一场没趣。”陈亥道:“他去了好些时节,不知上南落北,走了多少路程,还到哪里去追赶得着。这总是我运限不利,把这些财物送了他罢。”
娄公子道:“若是没处追赶,我和你把失去的物件,一一查明,总开了几张失单,各处要津所在,粘贴一张,或有知风获住,就来报信,也未可知。”陈亥道:“说得有理。”当下查检,娄公子就取纸笔,逐件登写失单道:
立失单人陈亥,向有旧识人夏方,系沙村人氏,身长面短,微须,年约四十余岁。于本月初五日午后 身出外,托熟擅进书房,窃去衣物银两,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连赃获住者,甘出谢银八两,知风报事者,甘出谢银四两,揭前来娄府支取。决不食言,信单是实。今将失去物件银两并列于后。计开:
花绸道袍一件
素罗道袍一件
油绿素绸道袍一件
生罗二匹
蓝花袖裙一件
绿潞绸绵背褡一件
绸被一条
布夹被二件
素鬃巾一顶
金挖耳一只
羊脂玉簪一只 (有锦匣)
碧玉圈二副 (白绫包)
汉玉驼钮二方
奇楠坠一个
紫铜炉一座
青麟髓二斤 (计八匣)
流金小八仙一副
沉速香二斤
牙牌一副
牙梳一副 (花梨匣)
纹银十五两
碎银四两
陈亥带着气,连夜向灯下,捱着手疏脚软,只得写了二十余张,便着人四处贴遍。一连缉访了个把多月,全然没些消息。
时值天炎,一日,娄公子同了陈亥齐出城去,到杏花亭上避暑。恰正走得出城,只见远远一人,骑了一匹快马,满身汗淋淋的飞奔前来。见了娄公子,翻身跳下马来,深深唱喏道:“公子出城到那里去?”娄公子道:“足下高姓大名?似不曾会面的。”那人笑道:“公子难道果然认不得了小可么?”娄公子道:“委是不曾认得。”那人道:“小可姓江名顺,三年前作荐夏兄到公子府上的,就是小可。”
娄公子想了一会,记得起,道:“原来就是江兄。我正要问你一声,可晓得夏方的消息么?”江顺道:“小可自那年别后,就到延安府去做些生意,久不在家,朋情俱已疏失。方才今日回来,正欲到府上,一来奉拜公子,二来要问一问夏兄的下落。不期到得相遇途中,岂非巧会。”
娄公子道:“原来江兄一向不在,不晓得夏方的行径,说将起来,一发不堪听的。”江顺笑道:“公子,你道不堪听的却是那一件?就与小可讲一讲何如?”娄公子道:“途中不好说得,我们同到杏花亭去坐一坐,慢慢细讲。”便着家童替他牵了马,三人挽着手,步行到杏花亭上。
娄公子把江顺扯到槐阴树下石凳上并坐,将夏方从前骗马去,并后复转来,又盗了陈亥的衣物银两而去,备细说知。江顺顿足道:“我向来敬重他,只道是个好人,却原来看他不出,是个恶生在里面的人。这都是小可得罪了。”娄公子道:“他作歹事,于兄何涉?”江顺道:“荐人不当,岂非小可之罪。”娄公子道:“说那里话。”遂唤家童进城整治酒肴出来,三人开怀畅饮。
不觉又是黄昏,只见亭前渐渐有些月色。陈亥起身便把四下窗儿尽开,霎时清风徐来,大家都说凉得有趣,俱不肯走起身。娄公子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了,不知二兄尊意如何?”江顺道:“公子若肯在此,我们敢不奉陪。”娄公子道:“妙得紧,妙得紧。”便唤那管亭子过来,打点三副藤棚铺陈,一直铺在亭子中间,正睡得倒。
又是二更时分,你看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