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_黄金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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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细觑动静,那黑影也躲闪了。狄公再站立时,黑影又迎面升起。狄公乃知是自己的身影,不觉哑然失笑。
西壁有一雕花朱红槅子,上面交叉贴了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门槅里便是王立德遇害的卧房了。
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门而入。——果然卧房最觉得触目的正是紫檀木柜上的那一个茶炉和茶炉旁的那口铜锅。狄公拉开木柜的门,见内里整齐放着一柄紫砂茶壶和四只茶盅,茶炉、铜锅、茶壶、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通常厨灶俗具。狄公心里不由暗暗欣赏。
这一面,一轴中堂金碧山水,两边一对名人条屏。下首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首一个大书架,整齐堆着一函函的书帙。狄公拉开书案抽屉看了,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将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笔札搜索一空。
狄公只觉惘然,思索着汪堂官此举的目的,一面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书。却又多是佛道的经典和星相医卦、炼丹服食之书,心中嫌憎,又搁过一边。
这时洪参军领两名衙役提着两盏大灯笼急匆匆进来房中。原来他听唐主簿说狄公独个来了这里,又知这宅院有鬼,放心不下,唤过两名衙役便赶来接应。
“洪亮,你来得正好,你将这书架上的书全数清理一遍,能见着什么纸片信札的便好。”他自己则细细瞻观起壁上挂着的那幅中堂画轴和两边的条屏。这时他的眼光扫到了梁檩上。原来这房中的梁檩虽说满是尘灰且有蛀洞,但是新刷的油漆却依然奕奕有彩。
洪参军递过一本小小的绢面簿册给狄公。
“这簿册内似有王县令的字迹迹,只是潦草凌乱,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狄公接过一翻,见是一串串的数字,每串数字边上还注明年月日期。仔细查去,最早的日期恰是一个月前。
“洪亮,这簿册是哪里找到的?”
“老爷,这簿册夹在一青紫皮的书画中,我打开书函时便掉了出来。我见上面有字迹,想来有用。”
“这上面的数字与日期虽一时不明其奥妙,但总是王立德的亲笔,便是有用。我见那日期最早的又是一个月前,恐是他死前最后的手迹,与他的死因想来大有关联。你且小心存放了,带回衙斋去细细琢磨。”
5
傍晚,街市上店肆纷纷上门,而酒楼饭馆正是生意兴隆之时。乔泰、马荣乔装一番离了县衙兴冲冲迎上街来。只想挑一个小酒店饱餐些海货风味,便各处转转。
两人绕到市里闹热处,却见店铺都关门了,正觉扫兴,忽见大街隅角处有一爿小酒店还同出灯火,青布招上绣着〃九味斋〃三个大字。两人大喜,一头闯进店堂。店掌柜在抹桌子,锅灶已歇火,正要打烊。那店掌柜见乔泰、马荣模样凶神恶煞一般,心里寒怯。陪起笑脸来致歉道:〃两位大爷见谅,小店炉灶刚歇火,这里正要上排门了。〃马荣正觉饥肠辘辘,听是已没酒菜,心里老大不乐,粗声道:〃酒菜我们也不要了,有什么可以先填填肚子的。〃掌柜陪笑道:〃只有几张冷馅饼,却是猪肉馅心的,两位大爷不嫌弃,就白送与你们吧。〃说着回转去厨下托了一个红漆木盘出来。
乔泰、马荣接过木盘,见盘内果有四张馅饼,忙拈了在嘴里一嚼,倒也酥松香脆,只是冷了点。也顾不得许多,道了声〃多谢〃,一面嚼着一面便出了店门。
春月婢娟,温风如酒,城厢夜色笼罩在一重重雾霭之中。乔泰、马荣信步踯躅,七折八转,忽见房舍渐渐深邃幽伏,且有花园篱笆固定,又听得远处哗哗水声,似有河流穿过。
果然前面不远处耸起二座弯弓形石桥,象一弧霓虹挂在朦胧的夜雾中。乔泰、马荣步上桥面,正待向桥下细看,忽见远远有一顶凉轿沿河岸慢慢抬来。轿中盘腿端坐着一个大汉。两人心中诧异,不由站立观看。可恨雾大,看不亲切,只隐约辨得有四个轿夫。突然,那凉轿停了下来,四个轿夫各抽出轿杠,猛向轿中坐的那大汉盖头劈去。
乔泰失声大叫:〃马荣弟,快去救人!这僻偏之地,恐有杀人阴谋。〃四个轿夫听见有人声来,慌忙又抬起轿来向河岸翻倒,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水。
乔泰、马荣两人沿桥堍向河岸急急奔去。那四个轿夫抬起空轿,一溜烟没了踪影。
河岸上下大雾弥漫,五步开外便混沌不辨。乔泰、马荣追赶半日,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两人于是又急忙沿河岸寻回,一面侧耳细听溺水者的呼救声。——谁知四月夜色荒冷,一片阒寂,不仅听不到呼救声,连落水处的河岸都分辨不出了。——河水悠悠,天籁静谧,仿佛不曾有过适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乔泰、马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心粗腿短,贻误了大事。两人沿河边又慢慢逡巡了半日,一无所获,只得怏怏而回,转上一条通向市里的大街。
6
夜色渐深,大街上车马在来,行人渐多。穿扮奇异的香客也各各设下货摊,货摊边往往点起一盏五彩玻璃灯,光明通亮,晃人眼目。
横街转角上有一爿大酒家还开着,招牌上挂起“陶朱居”三个金字,生意兀的兴隆。乔氛马荣拂起珠帘进去,一看帐台上那水牌,吓得连连咋舌——一席酒菜要抵他们半个月的俸银——两人口称晦气正待退出来,这时店堂里一个吃客步上前来,手上抬起一个酒盅觑着他俩,口中称道:“两位兄弟,陪鄙人喝两盅吧。”
乔泰皱眉道:“客官素昧乎生,如何相邀?”
马荣贪馋,又见那吃客瘦骨磷峋,一副斯文相,料无恶意,笑嘻嘻道:“我们两个又不是没银子,少嘴缺舌的,自己不会吃,偏与你厮陪?”
那吃客正色道:“兄弟这话便见生分了。鄙人之意是道两位同席用餐,酒足饭饱后共赏这春江花月,岂非风流儒雅之赏心乐事。哪敢轻觑了两位阔爷!——今夜鄙人分得了点红利,思想与几个解趣的朋友厮伴厮伴,吐吐心曲。两位兄弟如不嫌憎,过来我桌上认个朋友,这酒钱我惠了,哪还要你们掏摸腰包?这江湖上行走,第一等要紧的便是朋友大义。”
马荣咧嘴大笑,这一番话正中他的心意,又说得体面,遂应道:“行过春风,便生夏雨,相会今日破费了,明日我哥儿俩请你的。”一面扯了乔泰衣襟,随那吃客入席。
两下坐定,乃见桌上酒菜丰盛,那吃客并不曾动过杯箸,看似专治一席等候什么朋友的。
果然吃客开口道:“今日鄙人原邀了一位同行来这里小酌,看来他是爽约了。来,来,我们吃吧,今夜务必尽醉而归。”一面又唤过酒保添了些酒菜。
乔泰紧皱双眉,心中老大疙瘩不解,又经不起马荣一意撺掇,也便将就坐了,只等他们两个先动杯著。一面又细细端详那吃客相貌,揣测他的身份。
吃客虽五十里外年纪,却须眉星白,一团稚气,郁发于外。两条细眉似含蕴着无穷智慧。一对眸子乌珠水晶,界限分明,十分出神。
“鄙人名唤卜凯,是河西船业主叶守本的经纪人,管掌厂坞钱银帐目一并器械采办,匠艺薪水。得闲时也做诗,故尔爱吃酒赏景。不一味以文会友,也以义会友,以利会友。两位兄弟日子长了,自然识得鄙人心性,虽不敢称豁达放浪,却是不肯胸中存半点芥蒂过夜的。”
这一番别致的自报,果然驱尽了乔、马两人心中的疑云,席间顿时活动起来。马荣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酒吃滑了,不觉十来盅下肚。乔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凯的身子飘飘然,忽作色道:“两位虽如此装扮,在下猜来,恐是衙门里做公的。”
乔泰暗吃一惊:“卜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卜凯笑道:“新任狄县令昨日莅任,就差遣两位来市井转悠,暗中勘察,令人敬佩。你两位倘真是没营生的痞子、闲汉,能这般逍遥自在?”
乔泰语塞,心中诧异。
马荣抢道。“卜先生只猜得一半。我这里索兴问一声,先生久在蓬莱,当方土地,前任县令王老爷,先生可曾打过交道?”
卜凯一愣:“兄弟说的是那王立德玉县令么?他不是早死了么?不然你们狄老爷如何接任。”
马荣道:“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自,内里还有些蹊跷……”
乔泰以眼示意马荣。马荣顿悟,忙改口道:“卜先生何不先说说王老爷活着时情景,譬如,他对下属吏员苛薄否。”
卜凯又笑:“在下对衙门里的事一向不甚留意,他日见有与王老爷熟识的,一定引荐与你们,你们自个去盘问详里。两位兄弟也莫见笑,在下上心的只是诗酒女子,离了诗酒女子,便不觉有生之乐趣。任人骂我作老奴狂态,也不生气。”
马荣拍手道:“卜先生好解趣!我们只是诗不会做,也不屑做,那酒与女子却也是十分上心的。”
卜凯小声道:“今夜即随我去开个眼界如何?这勾当真可称是老马识途了。”
马荣见乔泰也无相拒之意——狄老爷不正是命他俩各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转转么——遂一手拉起卜凯催他引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凯撩起长袍领着乔泰、马荣两人穿街拐巷,转弯抹角,来到一个小小的水码头。码头边停泊着一叶小舟。
卜凯跳下小舟,乔泰、马荣虽有狐疑,也只好跟着上了小舟。只见卜凯与那艄公耳语几句,小舟便剪开波浪向江心荡漾而去。
乔泰小声问:“卜先生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卜凯咯咯笑了:“还没问你两位大名哩。你们看见远处水面上挂起一串串灯彩的那条大船么?不瞒两位,那是一条花艇——纸醉金迷地,海上温柔乡。”
马荣远眺,果见一条大船,披灯挂彩,十分华丽。
“卜先生,我名唤马荣,这位是乔泰哥,我俩是盟过誓的弟兄,最看重的便是信义两字,如今在衙门里狄老爷手下充役。卜先生尚义气,不妨从今后便认个朋友,遇有缓急,也可帮衬。”
卜凯点头微笑,心中三分敬佩马荣的豪爽气格。
未几,小舟靠了那花船尾舷,三人移身跳上花船,迎面便见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上前施礼:“卜相公见礼了,什么风吹到这里,帆都不挂一片,不叫老娘先知个信儿,临时抱佛脚,茶水都来不及备哩。”又见卜凯带了两个客人来,心中十分欢喜,忙将他们三个引入里舱,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凯问:“金昌来过没有?”
老鸨答道:“他没来。不知又去哪里厮混了。别管他了,来,今日老娘怎可败你们的兴。”说着一拍手,一个獐头鼠目的么二领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粉白膏朱,浓妆艳抹,满头的珠翠在灯彩下显得十分夺目。
老鸨惊问:“那玉珠呢?她为什么没来应酬?”
么二答道:“就来了,还在换衣裳哩。一边还抽抽噎噎不停。”
正说话间又走进一个年轻姑娘,面目姣好,只是乌云不整,面带啼痕,并没抹粉涂脂。
老鸨怒叱:“不中抬举的小蹄子!装你娘的幌子,委屈你了?和谁呕气?卜大相公老大脸面,哪一番亏了你的钱银数?还做张做致逞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