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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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
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
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
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
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
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
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
“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
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
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
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
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
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
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
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
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
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
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
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
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
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
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
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
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
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
“我在干什么?”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
“在自杀。”
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
道:
“为什么不对?”
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
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
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
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
“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着。”
“她没活着。”
“她活着——就在你心里。”
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
“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
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
所努力要做的。”
“画画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
“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丽亚姆?”
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
“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
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
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
梦境中无忧无虑。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
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
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
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
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
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
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
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
大街,他觉得这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大街上,路灯下,一切仍如既往的运行,可就是把他远远地隔开,使他望尘莫及。
他觉得自己不能触摸到路灯柱子,即使能得也还是触摸不到。他能去哪里?他无处
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馆,也不能到前面什么地方去。他喘不上气来了。偌大的世界
竟没有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他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
“我可不能这样。”他说着转过身来,到酒馆里一醉方休。有时,酒能让他感
觉好受些,可有时酒也让他感觉更痛苦。他沿路跑着,永远坐立不安,东奔西颠,
四处飘荡。他决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刚涂了几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画笔,站起身匆
匆地逃到俱乐部去了,在那儿打牌、打弹子,或者去一个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
方,在他看来,那些女招待只不过跟他手里拿着的汲酒铜把手差不多。
他愈来愈显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从不敢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也从不敢
照镜子。他想要摆脱自己,可又没有什么东西好支撑攀附。绝望中,他想起了米丽
亚姆,也许,也许……?
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个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们起立唱着第二支赞美诗时,
保罗看见了站在他前面的米丽亚姆。她唱圣歌时,下唇圣光闪闪,她那副神情,仿
佛彻悟尘世事理:人世没有快乐,寄希望于天国,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
寄托于了来世。一股对她强烈而温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圣歌时全神贯注,
仿佛一心向往着来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她。他盼望着布道赶快
结束,那样他就可以向她倾诉内心郁积的千言万语。
米丽亚姆拥在人群中从他面前一哄而过,他几乎都触摸着她了。她也不知道他
就在那儿,他可以看见她黑色卷发下那谦恭温顺的褐色的后颈。他要把自己交给她,
她比他强大得多,他要依靠她。
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面那些善男信女中转悠着。她在人群中总是这么神情恍惚,
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那双棕色眼睛恐惧得大睁着,
当看清楚是他时,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从她身边稍稍退开了一点。
“我没想到……”她嗫嚅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
他移开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灭了。
“你在城里干什么呢?”他问。
“我在表姐安妮的家里。”
“噢,要呆很长时间吗?”
“不,就住到明天。”
“你必须得直接回家吗?”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脸隐到了帽檐的阴影里。
“不,”她说,“不,没有那个必要。”
他转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们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圣玛利亚教堂的风琴
还在飘出悠扬的乐声,黑鸦鸦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不断地涌出来,纷纷走下台
阶。那巨大的彩色窗户在夜空中闪着光,教堂就像是一盏大灯笼。他们沿着石洞街
走着,他租了辆车到特伦特桥去。
“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饭,”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
“好吧。”她答道,声音沙哑而低沉。
在车上,他们没说几句话。特伦特河那黑沉沉的涌满两岸的河水在桥下旧泊地
奔流着。克威克那面一片黑暗。他住在霍尔姆路,座落在荒凉的市郊,面临着河对
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宁顿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静静的河
水和黑暗就在他们左侧,他们有些害怕,于是很快沿着屋舍院落的那一侧匆匆向前
走去。
晚饭摆好后,他把窗帘撩开,桌子上摆着一瓶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她冲
着花俯下身去,一边用指头抚摸着花,一边问他说:
“美不美?”
“美。”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
“好的,我喜欢喝咖啡。”她说。
“稍等片刻。”
他进了厨房。
米丽亚姆脱下外衣,四周望了望。屋子陈设十分简朴,几乎没有家具。墙上挂
着她、克莱拉还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画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画些什么,上面只有几
根毫无意义的线条。她又去看他在读什么书,很显然只在读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
上有几封安妮和亚瑟以及她不认识的人写来的信。她非常仔细地察看着那些凡是他
接触过、或者跟他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他们分开已经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
看看他的生活状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不过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了解到
这些。这间屋子只能让她感到难过,使一切显得那么艰苦和不舒适。
米丽亚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写本,保罗端着咖啡进屋了。
“那里没什么新画,”他说,“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
他放下茶盘,从她的肩头往下看着。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着,仔细地察看着。
当她停在一线速写上时,“呣!”他说。“我都忘了,这张画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她说:“但我不太懂。”
他从她手里接过本子,一张张翻着看,不断地发出一种又惊又喜的声音。
“这里面有些画还是不错的。”他说。
一很不错。”她慎重地说。
保罗又感到了她对他的画的欣赏。难道这是因为关心他吗?为什么总是当他把
自己表现在画里时,她才流露出对他的欣赏?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我想问一下,”他说,“听说你好象自食其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