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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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亲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谢天谢地啦。她总是那么趾
高气扬像骑在马背上,而她的马又饿又瘦,总有一天那马背会把她切成两半。”
克莱拉忍受着母亲带来的痛苦。保罗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睁越大。他是否该把
克莱拉平时那些愤愤不平的话当真呢?她正埋头纺线,他想她也许需要他帮助,不
由得喜上心头。看来她口头上摒弃,实际上被剥夺而得不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她
的胳膊机械地运动着,可是那双胳膊决不该变成机械零件啊!她的头伏到花边上去
了,可是那头决不该伏到花边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纺纱,仿佛被生活抛弃在人间的
废墟上,对她来说,被人抛弃的滋味该是多么辛酸,就仿佛世间不再需要她了,难
怪她要大声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门口。他站在台阶下寒伧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的身材举止
都那么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废黜的朱诺。她站在大门口,对那条街,对周围
的一切显出畏缩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纳尔吗?”
他不着边际地和她说着话,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她那对灰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
相遇了。她双眼带着羞赧地望着保罗,仿佛不幸落在别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
到心绪纷乱,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坚强的女人。
他一离开她就想逃,他梦魔似的走到了车站,回到家里,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
样离开她住的那条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线车间的头苏姗要结婚了。第二天就去问她:
“喂,苏姗,听说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苏姗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结婚,你用不着告诉别人,而且,我但愿不结算啦!”
“嗳,苏姗,这话可不能让我相信。”
“是吗?不过尽管相信好啦,我倒宁愿在这儿呆下去。”
保罗慌了。
“为什么?苏姗?”
姑娘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不为什么!”
“你一定要结婚吗?”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为人坦率诚实,叫女人不由得信赖他,他心里明白。
她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你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继续
说。
“只能这样了。”
“是啊,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去拜访克莱拉。
“你愿意再回乔丹的工厂吗?”他说。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有回答。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怎么啦?”她问。
保罗感到相当尴尬。
“哦,因为苏姗想走了。”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线,花边一跳一蹦地绕到了纸板上。
他等着她回答。最后她头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门低低地说,
“这事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除了对你,对别人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应征吧。”
“你还是先去应征的好。我会告诉你准确时间。”
她继续在那台小机器上纺线,没再跟他抬杠。
克莱拉来到了乔丹的工厂。有些老资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还记着她先前
那一种怪脾气,凭良心说大家对此都耿耿于怀。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
自恃高人一等,从来不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机会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
家,彬彬有礼地指出错误所在,让入家感到比挨骂还丢脸。对芬妮,这个贫穷可怜、
神经紧张的驼背姑娘倒体贴同情,结果惹得芬妮多洒了些辛酸泪,其他监工对她出
言不逊,她倒没哭得这么伤心。
克莱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罗并不喜欢,甚至很惹他生气。如果她在身边,他总是
看着她的健壮的脖颈,还有脖子上蓬蓬松松的金发,那发脚很低。她的脸上和双臂
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几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见一回,总是想看。
他下午画画时,她就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一动也不动。尽管她不说话也不碰
他,他总感到她在身边;尽管她站在一码以外,他总感到她挨着他的身体。于是他
再也画不成了。他扔下画笔,干脆回过头去跟她说话。
有时她夸奖他的画,有时却吹毛求疵、冷酷无情。
“那张画得不大自然。”她会说。正因为她的指责中包含着几分真实就更惹得
他人冒三丈。
有时他会热情地问:“这张怎么样?”
“呣!”她小声含糊地说,“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因为你不理解它。”他反驳道。
“那你干吗问我?”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理解。”
她耸耸肩对他的画表示不屑。这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暴跳如雷,然后痛骂她一
顿,又情绪高昂地把自己的画解释一番。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兴致,可是她从
来不认错。
在她投入妇女运动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几分米丽亚
姆的那种热心的求知欲,自学法语,勉强可以阅读。她自以为是个不同一般的人,
特别是不同于本阶级的其他女人。蜷线车间的女工全出身于良好家庭。这是规模不
大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声誉。两间工房里都有种高尚优雅的气氛。个过克莱拉就
是在她的同事中也显得落落寡合。
可是,这些事她向来都不透露给保罗。她向来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种
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她过去的真
情人人尽知,但是内在的奥秘众人都不知道,这真激动人心。而且有时保罗碰巧发
现她绷着脸,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总是赶紧避开。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
不过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饰过去,毫无真情流露。只给他一个温厚的微笑。对他
来说,克莱拉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她掌握了一些他无法获得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书。
“你读法文书,是吗?”他惊叫道。
克莱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弹力丝袜,慢条斯理、
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蜷线织机,偶尔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或调整一下织针。这样她
的动人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长着汗毛和纤细的发丝,衬托着光艳夺目的淡紫色丝
绒,越发显得洁白。她又转了几圈才住手。
“你说什么?”她甜甜地一笑,问道。
保罗遭到她如此冷淡无礼的对待,不由得双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礼地说。
“真不知道吗?”她带着一丝嘲笑答道。
“摆臭架子!”他说,不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太清楚。
他望着她生气地缄口不语。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针针织的袜子,可是她织的袜
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你不喜欢蜷线车间的工作?”他说。
“哦,哪里,干什么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里全知道。
他对她的冷淡很吃惊。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有十分的热情。她一定是个不同寻常
的人。
“你愿意干什么?”他问。
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
“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
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
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
“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
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
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
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
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
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
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
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
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
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
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
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
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
“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
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