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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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发了芽。万小三子赶紧将毛豆扔到万全林手上,拿自己的手心在裤子上死劲地擦,一边龇着牙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万全林却宝贝似的欣赏着他手里的这颗毛豆,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数了数,结果他说:“发了七根芽。”
这时就听万小三子放了一个响屁,万全林高兴地说:“通了,通了。”他看了看万小三子的脸,又说:“咦咦,脸不肿了,脸不肿了。”脸其实还肿着,只是万全林感觉它不肿了,万小三子也感觉不肿了,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我:“要不要擦点紫药水?”我说:“你也可以当医生了。”就给他耳朵里擦紫药水,一边说:“你嘴巴吃了不够,还用耳朵偷吃毛豆?鼻孔里有没有?屁眼里有没有?”万小三子说:“屁眼里的留着给万医生吃。”万全林冲我哈哈大笑,万小三子的耳朵刚一好,他就神气起来,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说:“你笑什么,万医生又不是我。”
万全林走出去的时候,注意到我们院子门口又有了药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药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万小三子来喝,说:“不苦的,香的。”可万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来,说:“香不香,掏屎坑。”万全林说:“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欢占便宜。这口药茶缸,我爹每年从芒种开始一直搁到立秋,里边是我爹自己泡制的中草药汤,用来消暑健脾的。有人经过,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议我爹搁一点糖精,被我爹骂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议了。
万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药,饱得直打嗝,转身再找万小三子,万小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万全林大骂:“小棺材!”刚才因为万小三子耳朵里有颗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跳下蹿的,这眼睛一眨,毛豆没了,他就开骂了,而且还骂得那么重那么毒。不过农民骂人向来是不知道轻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么,那就麻烦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东西。骂小棺材,不就意味着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里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可农民就习惯这样,开出口来就骂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齿缝里有没有毒。大人相骂,骂得这么毒也就算了,可骂小孩也这么毒,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们真没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还没有响,万全林就来了,他夹着一卷纸,踏进医疗站的门就说:“万医生万医生,我给您送锦旗来了。”我爹万人寿双手去接的时候,万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卷移了个方向,交到我手里。万人寿说:“这是锦旗吗?这是一张红纸头。”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纸上捻了一下,手指头就红了,万人寿说:“蹩脚货,生报纸染的。”万全林说:“本来我是要买锦旗的,可是锦旗卖完了,我就买了红纸,请蒋先生写了这个条子。蒋先生说,一样的,只要意思在,锦旗也好,纸联也好,都是一样的。”万人寿冷笑说:“锦旗卖完了?锦旗卖得完吗?”
拿在我手里的纸条子往下挂,字就展现出来了,站在对面的万人寿看得清楚,念了出来:“妙手回春,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鹊重生——横批:谢万医生大恩人。”万人寿凑到我的脸前,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你万医生?”我说:“爹,你万医生。”万全林脸朝着我爹说:“万医生,你忘了,万泉和也姓万呀。”万人寿先是有点发愣,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指着纸联子说:“不对呀,不对,一副联子里怎么能有两个相同的字呢?”万全林也愣了愣,说:“哪里有两个相同的字?”万人寿说:“两个手字嘛,妙手回春,还有手到病除,不是两个手字?”
万全林看了看,看到了两个“手”字,他又想了想,说:“是呀,是蒋先生写的。我以为蒋先生很有水平的。”我说:“其实也不要紧,一个人总是两只手嘛,写两个手字也可以的。”万人寿说:“你不懂的,你又不懂医,又不懂诗,不要乱说话。”万全林说:“万医生懂医,万医生才懂医呢!”万人寿说:“比我还懂吗?”我见我爹真生气,赶紧打岔说:“万全林,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说了,你爹同意了吗?”万全林说:“我现在不叫他爹了。他宁可收万小三子为徒,也不收你为徒。”我很泄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万全林说:“我很同情你,要不这样吧,等万小三子学会了,再让他收你为徒。”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不可思议,我说:“那要等到哪年哪月?”万全林说:“那也总比没个盼头要好。”
队长裘二海吹着上工的哨子一路过来,走到我们院子门口,停下来朝里望望,然后走了进来,他欣赏地看了看我,说:“小万,昨天你医了万小三子的病,记你半个人工。”我还没吱声,万全林倒急了,说:“我没有说记工分,我没有说记工分。”裘二海说:“你当然没有说,你说了也没有用,你又不是队长,你也有资格说谁记工分谁不记工分?没听说过!”万全林又急,说:“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裘二海指指对联上的字说:“照你写的这样,记一年的工分都够了。”万全林说:“这不是我写的,是蒋先生写的。”裘二海说:“没听说过!劳动了不给报酬?在我领导下,没听说过!”万全林还在心疼这半个人工,好像是从他家拿出来的,还啰嗦:“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裘二海不耐烦,一挥手说:“我说可以就可以。”裘二海一般都是这样说话,因为他是领导。可万人寿也不乐意了,说:“我昨天看了七个病人,还出一个诊跑了十几里地,回家天都黑了,才记一个人工,他坐在家里倒拿半个人工。”裘二海说:“万医生你傻不傻,他是你儿子,他拿的工分,就是你的工分,你跟他计较?没听说过!”万人寿说:“不是谁跟谁计较的问题,我才是我们后窑大队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是医生。”裘二海说:“你不是一直叫嚷合作医疗站人手不够吗,万泉和帮你一个忙不是好事吗?”裘二海很阴险,他抓住了我爹的七寸。我爹平时老是强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别的大队至少两个、甚至有三四个赤脚医生,我们后窑只有他一个人,他很辛苦,他太辛苦。所以现在裘二海以其之道反治其身。这下我爹急了,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人家三四个人。”我爹一急,连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爹平时的抱怨,其实是在撒娇呢。裘二海看起来早就了解了我爹,比我还了解,所以他不再理我爹的茬了。我爹又不是他儿子,他才不会因为我爹发嗲就去哄我爹,他还是对我有兴趣,脸又转向了我,说:“小万哎,你倒是个当医生的料哎,学都没学过,就会治疑难杂症?”我爹“哼”了一声,又想说话了,可裘二海却制止了我爹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和蔼地对我说:“小万,先忙过夏收,改天再跟你谈——现在上工了。”他走了,哨子声也跟着远去了。
裘二海又叫“霸王裘”,霸道出了名的,方圆七八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一猫惊三庄,他比猫厉害多了。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对我也挺关注挺照顾。给我记半个人工,分明是没有道理的,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正如我爹万人寿说的,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才记一个人工,我夹了一粒毛豆子出来,倒记半个人工,这算什么道理呢。但裘二海说得也有道理,什么是道理?裘二海嘴里出来的就是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记人工,也不知道他改天要跟我谈什么。
这一天队里割稻,我割了一天稻,回家的时候,我爹万人寿坐在那里还盯着墙上的红纸看。我跟他说:“爹,今年的稻子减产了。”万人寿头也不回,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不关心粮食产量,仍然盯着墙上的对联,说:“我还是看来看去不顺眼。从前觉得蒋先生的字还是可以的,现在看看,这叫什么字,连文理都不通了——你看看,什么谢万医生大恩人。”我说:“爹,蒋先生应该写谢万人寿医生大恩人,他偷懒,少写了两个字,其实这是写给你的,你是万医生。”万人寿还不满意,又补一句说:“难道你以为是写给你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万人寿起先一直闷头吃,看也不看我,我几次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可他后来忽然说:“你真以为你是医生了?”因为万人寿是低着头说话的,而且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医生,我要当木匠。”万人寿说:“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学徒。”我说:“我可以再等等,也许有一天万老木匠肯收我了呢。”万人寿叹息一声,说:“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万泉和你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当医生。”
听了我爹的话,我正中下怀,因为我并不喜欢当医生。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我爹又说了:“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我说:“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学医,也不可能成为爹的对手。”我爹万人寿骄傲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兴起来,又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要是当了医生,人家都以为你继承了我的本事,都来找你看病,就麻烦大了。”我没敢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等队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场也基本上打下来,粮食也差不多晒干了,在挑公粮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说:“小万,我答应你的事情要兑现的。”我不记得我向他要求过什么,更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裘二海说:“你记性就这么差?就是你要当医生的事情嘛。”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裘队长,我没有要当医生。”裘二海亲切地笑了,说:“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我说:“我真的没要当医生,我爹也说我不能当医生,我爹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他会气死的。”裘二海说:“你不知道你爹说话,从来都是反着说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气?”我想了又想,一边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边回忆我爹的脾气。裘二海看出了我的为难,安慰我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爹不希望你当医生,但你放心,我会让你当的——”
在裘二海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些警觉的神色,边说话还边四下看看。其实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从来都是大声说话的,但此时此刻,裘二海竟像一个四类分子,小心翼翼四处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跟我说:“小万,广播里在说‘炮打司令部’,我也听不明白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不会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吓人的。”我说:“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裘二海说:“我不管打谁的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