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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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得飞快,转瞬到了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集会,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
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
第六章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1)new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写罢,李煜将词交给通晓音律的后妃依调演唱,自己则在一旁击节轻声应和。李煜万万没有想到,这首《虞美人》竟然成了他的绝命词!
赵光义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动的最新探报后,暴跳如雷。这个心地狭窄、嫉贤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国亡身虏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师怀念故国?赵光义对降王的绝对要求是乐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诗词来发泄内心的愤懑?来反抗赵氏兄弟的凌辱和摧残?来恢复被他人强行扭曲的人性和尊严?
赵光义想到李煜归降后写的一些词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传,他强烈地意识到:李煜活在世间,就是南唐死灰复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统江山的潜在威胁。因此,他决计要在今晚除掉李煜,并发誓要让李煜死后也不能保持安详平静的姿势,一定要让李煜的尸体作俯首屈身之状,以示永世臣服于他。于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出台了!
赵光义紧急宣召赵廷美入宫,谎称在此吉日良辰,要他专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为其祝寿,并赐一剂“牵机妙药”,供李煜和酒服后扶摇星汉,观赏织女牵机织布,以解胸中郁闷。赵廷美平日嗜好诗词歌赋,不喜战阵弓马,他异常钦佩李煜的诗艺文采,二人过从甚密,颇具私谊,便欣然接受了赵光义的差遣。而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却毫无戒备,毫无察觉。
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赵廷美之后,服下赵光义事前命宫廷御医特制的牵机药后当即中毒,面色苍白,汗流如注,五内剧痛,全身痉挛,头足相就,状似牵机。经过多时的痛苦挣扎和呻吟,这个风流半世、哀伤半世的词人帝王,在翌日凌晨,即他刚刚跨入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年头,终于气绝身亡。他在四十二年前生于斯日,四十二年后又死于斯日;其人生的终点与起点的重迭,不是源于自然的生理巧合,而是来自人为的暴力安排!
李煜死后,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还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隆重的王礼厚葬于北邙山。
北邙山为崤山支脉,南依黄河,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当初,因其地近京畿,林木葳蕤,风景秀丽,遂成为汉、晋以降王公贵族死后安葬之地。后世文人墨客到此凭吊赋诗者代不乏人,其中,唐代王建和张籍的同题诗《北邙山》純紟矠至今仍脍炙人口。王建诗云: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天涯悠悠葬日促,冈坂崎岖不停毂。
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
洛阳城北复城东,魂车祖马长相逢。
车辙广若长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树。
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
谁家石碑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
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
张籍诗云: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李煜下葬在北邙帝王墓地以后,赵光义又采纳臣下谏言,诏徐铉为李煜作墓志铭。徐铉念于故旧情谊,欣然接旨,但一经构思,便深感进退两难。因为他是李煜旧臣,不忍违心对故主大加贬抑;因为李煜是归宋降王,又被当朝天子鸩杀,他更不敢如实叙事评说。他生怕行文有违圣意,导致杀身灭族,于是便惴惴不安地寻机向赵光义面奏:“臣乃吴王李煜故旧,今日奉诏为之撰写碑文,当尽驽钝之力,倘蒙陛下宽宥,容存故主情份,臣方敢秉笔。”赵光义为了沽名钓誉,竟特准徐铉的请求。
徐铉解除了后顾之忧,便放开胆量笔走龙蛇,在《大宋右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并序》中,全面、公允地评述了李煜一生为人、为政、为文的成败得失:
盛德百世,善继者所以主其祀;圣人无外,善守者不能固其存。盖运历之所推,亦古今之一贯。其有享蕃锡之宠,保克终之美,殊恩饰壤,懿范流光,传之金石,斯不诬矣。
王讳煜,字重光,陇西人也。昔庭坚赞九德,伯阳恢至道,皇天眷祐,锡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显德。载祀三百,龟玉沦胥。宗子维城,蕃衍万国。江淮之地,独奉长安。故我显祖,用膺推戴。耀前烈,载光旧吴。二世承基,克广其业。皇宋将启,玄贶冥符。有周开先,太祖历试,威德所及,寰宇将同。故我旧邦,祗畏天命,贬大号以禀朔,献池图而请吏。故得义动元后,风行域中,恩礼有加,绥怀不世。鲁用天王之礼,自越裳钧,存纪侯之国,曾何足贵。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耆老,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仁。至于荷全济之恩,谨蕃国之度,勤修九贡,府无虚月;祗奉百役,知无不为。十五年间,天眷弥渥。然而果于自信,怠于周防,西邻起衅,南箕构祸。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媪之辞。始营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大祖至仁之举,大赉为怀;录勤王之前效,恢焚谤之广度。位以上将,爵为通侯,待遇如初,宠锡斯厚。今上宣猷大麓,敷惠万方,每侍论思,常存开释。及飞天在运,丽泽推恩,擢进上公之封,仍加掌武之秩。侍从亲礼,勉谕优容。方将度越等彝,登崇名数。
第六章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2)new
呜呼!阅川无舍,景命不融,太平兴国三年秋七月八日,遘疾薨于京师里第,享年四十有二。皇上抚几兴悼,投瓜轸悲,痛生之不逮。俾殁而加饰,特诏辍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命中使莅葬。凡丧祭所须,皆从官给。及其年冬十月日,葬于河南府某县某乡某里,礼也。夫人郑国夫人周氏,勋旧之族,是生邦媛,肃雍之美,流咏国风。才实女师,言成阃则。子右千牛卫大将军某,襟神俊茂,识度淹通,孝悌自表于天资,才略靡由于师训,日出之学,未易可量。
惟王天骨秀颖,神气清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常以为周孔之道,不可暂离,经国化民,发号施令,造次于是,始终不渝。酷好文辞,多所述作。一游一豫,必颂宣尼。载笑载言,不忘经义。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谕之,以续《乐记》。所著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味其文,知其道矣。至于弧矢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绝。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呜呼哀哉!二室南峙,三川东注,瞻上阳之宫阙,望北邙之灵树,旁寂寂兮回野,下冥冥兮长暮。寄不朽于金石,庶有传于竹素。其铭曰:
天鉴九德,锡我唐祚。绵绵瓜瓞,茫茫商土。裔孙有庆,旧物重睹。开国承家,疆吴跨楚。丧乱孔棘,我恤畴依。圣人既作,我知所归。终日靡俟,先天不违。惟藩惟辅,永言固之。道或污隆,时有险易。蝇止于棘,虎游于市。明明大君,宽仁以济。嘉尔前哲,释兹后至。亦觏亦见,乃侯乃公。沐浴元泽,徊翔景风。如松之茂,如山之崇。奈何不淑,运极化穷。旧国疏封,新阡启室。人谂之谋,卜云其吉。龙章骥德,兰言玉质。邈尔何往,此焉终毕。俨青盖兮祖,驱素虬兮迟迟。即隧路兮徒返,望君门兮永辞。庶九原之可作,与缑岭兮相期。垂斯文于亿载,将乐石兮无亏。純紣矠
通读徐铉这篇知人论世的墓志铭,撮其大意可知:李煜为人是“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即以儒家修心养性、悲天悯人的说教和佛门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信条为言行准则,既宽人又爱物,“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草木不杀,寓鱼咸遂”。遗憾的是,由于他囿于经义,不善变通,结果闹得物极必反,善心恶报,到头来“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自食苦果。
李煜为政则是躬行仁义,以“周孔之道”经国化民、发号施令,然而在五代十国“用武之世”,这种治国安邦之策已经无济于事。南唐后来的局势证明,不致力于富国强兵,就难逃称臣、割地乃至亡国的厄运,始则“贬大号以禀逆,献池图而请吏”,终则于“寰宇将同”之时为北宋“威德所及”。
李煜为文独具特色,“精究六经,旁综百氏”,“洞晓音律,精别雅郑”。他不仅著有雅颂文赋凡三十卷,杂说百篇,“笔札之功”,“必造精绝”,且续《乐记》,堪称“天纵多能”的旷世奇才。
与此同时,徐铉还写了三首挽诗,用以沉痛悼念和深情缅怀李煜。今传二首,兹录如下,以见二人的莫逆之交: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陌,白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
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
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
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
“只有北邙山下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