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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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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提及《革命军》一书,英文的,说他次日即可收到。《革命军》乃邹容所著,鄙人甚是喜爱,已有多种版本,惟独缺了英文的。鄙人心中顿生一念,何不多等一日,待他收到书以后,再连人带书一并拿下?尔后,又听他与友人谈起魏源的《海国图志》,法文的。《海国图志》在日本甚是风行,鄙人曾披阅多遍。书中有一名言,叫“师夷之长技”。此话甚妙,妙就妙在它说的是鄙人。鄙人便是“师夷之长技”,才玩起左轮手枪的。

  不料多等了一日,竟然再难见到他了。然而,既收了人家的银子,就要守信。鄙人只好在杭州潜伏下来。有志者事竟成,几日之后,鄙人又在葛岭见到了他。葛岭有一片菩提树,正开着花,鄙人爬上一棵藏了起来。虽说树叶扎脸,可鄙人还是甚为高兴。鄙人将食指如春蚕一般紧贴于扳机,等他从茶社出来。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走出来了。这回,鄙人没让机会溜走,左轮在树枝上跳了一下,葛存道便仰面躺了下去。甘蔗哪有两头甜,事情虽然干得漂亮,可鄙人亦挂了彩。从树上溜下来时,额头给树枝蹭了一块皮。瞧,至今尚有疤痕,如同胎记一般……

  胡安遵葛存道遗嘱,将他埋到了淞沪路边的一片林子里,那里离他所筹办的图书馆只有一步之遥。他死后,林心仪女士继续筹办那个图书馆。一年以后,林心仪悒郁而死,于是,那个计划中的图书馆,就像被风吹散的空中花园,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 革命友谊  
李洱  
 

  刚来信阳时,信阳还给俺开过一个欢迎会,交代俺要认真改造。城里开完欢迎会,一颗心就飞到了劳改队。俺听说有个熟人去年就来了茶场,很想早点见到。可到了这里,却听说他死了。俺晕头转向,半天醒不过来神。将心比心,葛任大老远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死爹,那是啥滋味?可葛任呢,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化悲痛为力量,很快就投入到了火热的生活。

 
  是的,埋掉了父亲,葛任没有再回青埂。他每天就呆在胡家大院里,翻翻书,画画画。对,俺说的火热的生活,就是指学习生活。那会儿,冰莹有个老师,叫徐玉升,他对葛任的画很欣赏,边看边啧啧称赞。姓徐的以前也是葛存道的朋友,葛存道要开图书馆,他还捐献了一笔钱。葛任整天和徐玉升呆在一块,并且常常结伴出游。那会儿,冰莹常跟着他们玩。跟屁虫?你说得对,俺也是个跟屁虫,也常跟着他们跑来跑去。

  都看到了吧,俺不是吹的吧?俺和葛任的革命友谊,在那个时候就建立起来了。除了让俺跟着他玩,他还教俺读书、识字。同志们,现在封建主义被打倒了,帝国主义也夹着尾巴逃跑了,连美帝的后院拉丁美洲也着火了,同志们才会说读书无用论。可那会儿呢,帝国主义、封建主义,都还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不读书不行啊。俺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的。俺当时还不是很懂事,说啥也不愿学。俺说,不会写俺叫阿庆,会写俺还叫阿庆,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干啥?可葛任说,你要是不学,晚上你就别吃饭了。俺说为啥?葛任说,你还要拉出来的,干脆省掉算了。俺说不吃会饿死的。葛任说,你现在死是死,将来死还是死,何不现在就死呢?看,他是多么深入浅出,一点也不党八股。你看,俺再不念书,就说不过去了。为了鼓励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说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俺的身上。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除了教俺写字,他还教俺学英语。至于为啥教俺学英语,俺想那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了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十五年赶超英美。同志们,这可是件大事,不能马虎的。要是撵不上的话,咱们就会被开除球籍的。你说得对,咱们早就撵上了。鸡巴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轮到他们给开除球籍了。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这样学了多天,连胡安都说俺有出息了。俺对他说,这可不是俺的功劳,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得归功于葛任。再后来,连外国人都伸出大拇指,夸俺的英语说得好。他们是两个牧师,个子高的叫毕尔,个子低的叫埃利斯,两个人都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就像老三篇里提到的白求恩。

  和牧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那还用说,她一来就与冰莹成了朋友。她长得很白净,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她比冰莹大几岁,常带着冰莹在后花园捉迷藏。私塾先生徐玉升给她们拍了好多相片。俺记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上,两个女孩都围着围巾,绕着一丛花跳舞。按说,女孩玩的把戏,俺不应该搀和,可为了团结女同志,俺还是搀和了。后花园栽着栀子花、扶桑和芦荟,有一回,冰莹让芦荟划破了脚,还化了脓。医生来给冰莹换药的时候,那个姑娘跪在门廊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辞。她在祈求洋菩萨保佑,洋菩萨就是上帝。对,马克思说过,宗教是精神鸦片。可她们年龄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俺后来经常想起这个女人。俺记得,她想和那两个牧师在杭州办个育婴堂,可是后来没能办成。俺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外国的菩萨不叫菩萨,而叫上帝的,并且还是个男的。同志们,他其实跟咱们一样,都长着家伙。

 
& 初恋  
李洱  
 

  葛任在杭州一共呆了两年。关于这段生活,我们先来看葛任的一段自述。1929年,葛任在上海与鲁迅交谈时,曾这样说道:

  先前所见的杭州,是在一把折扇上。一位叫徐玉升的先生到青埂来,欲带我去杭州见父亲。那人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的便是西湖。他说,西湖乃人间天堂,他便是要将我带到那天堂去。折扇上的西湖,像用烙铁烙出来的,呈环肥燕瘦之态,又若美女舞于瓦砾。

 
  到了杭州,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留了下来,徐玉升先生常带我与冰莹到西湖边散心。可在西湖边呆得愈久,愈觉得它的亲近不得。西湖是迷人的,可有了诱惑,你便想逃离;西湖是悦目的,可它却不赏心。它便像那盛装的女人,可携手出入于盛宴,却断然不是可以一诉衷肠的情侣。怪哉,怪哉,我倒被它搞迷惑了。它还是夏天的飞雪,冬天的花卉,秋天的煦风,春天的落叶。它是一阕词,合辙却不押韵。船桨摇起,滴落的水珠如柔指在拨弄筝弦,然而听上去,那声音却是哀哀的。

  冰莹枉为杭州人,对杭州生疏得很,还比不得我这青埂人。我与她常结伴游西湖,爬葛岭。她是那样娇小,令人顿生怜爱之心。有一回,她送我一只柳叶笛,徐玉升先生见了,脱口念了一首《静女》诗,“自牧而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冰莹不解其意,还以为徐先生自吟自唱,而我想必早已面红耳赤……

  有论者认为,这段文字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苦闷”,并认定这是他后来东渡日本的原因(见《葛任研究会刊》第二辑)。但我却倾向于认为,在杭州的两年,其实是葛任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还有什么比初恋更迷人呢?

  将葛任带到杭州来的那位徐玉升,是浙江溪口人。他也是葛存道流亡日本时结识的朋友——正因为此,他才会亲赴青埂,将葛任接到杭州,要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之雪》。其中提到了葛任、冰莹和阿庆。徐先生的文章半文半白,亦中亦洋,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比如,他称葛任为阿R,阿庆为阿Q,冰莹为阿Y:

  雪霁之夜,圆月犹皎,与阿R、阿Q、阿Y同游西湖。三人皆为重来,然一同泛舟湖上,乃为初次。阿R未及弱冠,才智不凡。阿Q乃垂髫小儿,是Y家底(的)伙计。

  更定之时,引一小舟,同往湖心亭看雪。小舟又名七板子,清隽可人。舱内窗格精雕细镂,且饰有花纹玻璃。舱前设有栏杆,支着弧形之顶,顶下悬有灯彩,如三秋雅丽之果实,又如披云挂雾之荷苞。立于舱前,可顾盼两岸景色。当是时也,天山相交,云水相接,长堤一痕,短亭一霾。阿R与阿Y立于舱前观景,阿Q在舱后嬉水。而吾独卧舱内,饮酒自乐。桨声悠然,如缓步之行云;醉意朦胧,如水面之微漪。

  进堤桥圆洞,忽有歌声袅娜而来。桥砖如黑石,示人时世之长久;歌声若暖玉,诱我酬谢之情怀。有一画舫于桥洞之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时,歌声忽戛然而止。船家告曰:此乃苏小小(注:六朝时著名歌妓)之转世。阿R遂脱口吟道:呜呼,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踏上画舫甲板,果有一女子双目含黛。把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高悬,心定神闲。吾邀阿R上画舫与女子同饮,阿R对曰:苏小小不为庸人之姬妾,而呈美色于街市,乃吾心中一圣符,吾闻其声便可念其形也。遂与阿Y携手返回舱内。

  遂与阿R、阿Q、阿Y留于七板子。至湖心亭,拥毳衣炉火,命阿Q烧酒,酒醉而归。常熟玉升记于甲寅年(注:1914年)冬。

  关于徐玉升先生,本书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他后来到了香港,编辑出版了一份名叫《逸经》的报纸——如前所述,1943年初,冰莹就是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葛任的《蚕豆花》一诗,才从上海前往重庆的。徐玉升后来著有《钱塘梦录》一书。这篇《湖心亭之雪》就选自《钱塘梦录》。书前附有冰莹、葛任和阿庆的一张合影。我在上面还看到了我的姑祖母,即阿庆所说的随同毕尔、埃利斯牧师一起来到杭州的那个姑娘。照片上,阿庆蹲在前排,戴着一只瓜皮帽,面对镜头似乎有点羞涩。冰莹穿着一件灰白色雨衣,高统皮靴,花格子领巾的一角露在雨衣外面,显出她特有的妖娆气质。葛任挨着冰莹站着,他并没有看镜头,他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堆瓦砾。而我的姑祖母,就站在那堆瓦砾上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姑祖母告诉我,那是她在杭州街头捡来的一个弃婴,后来不幸夭折了。在她的身后,有一群白鹅正从疏朗的林子里出来。正如阿庆提到的,姑祖母当时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

  姑祖母是在看到葛存道被刺的有关报道以后,特意赶来杭州的。她来晚了,连葛存道的棺材都没能见到。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在与两位牧师闲谈时,偶然得知葛任就是她的同胞兄弟的。在杭州,她呆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葛任和冰莹已经相爱了。她说,她能从葛任和冰莹彼此的眼神中,看到那少年的初恋。

  关于他们的初恋,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冰莹本人的说法。据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所记,冰莹曾对他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爱上了葛任,是在葛任去日本前夕:

  连冰莹也搞不清,葛任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爱上葛任的。她说:“他要离开杭州到日本去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竟然忘记了少女的羞涩,紧抱住他不放。而在此之前,我们好像只是玩伴。”冰莹女士所述,使人想到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蓓蕾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放成花朵的。我曾对冰莹说,少年的恋爱就像枝条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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