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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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也置身其中。表面上闲闲的,其实却频频看腕上的手表,耸起耳朵,注意园门开启时的响声。
园门终于打开,打开前都已买好了门票,园门甫开人们便急速地走了进去,都大步流星的样子,到湖桥前,有几个最前面的跑动起来。于是你和许多落在后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动起来,终于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琼岛前面的长廊跑去,廊子里响起怪异的跑步声,杂沓而紧张……
跑向仿膳饭庄。那里有人发售一种预约餐券。在那里才形成一支争先恐后的队伍,不大发生争执,但空旷的公园,整体空荡荡的长廊中,偏在那仿膳饭庄门前形成一个后人紧贴着前人脊背的短龙,实在滑稽而怪诞。
预约餐券五元钱一张,每人至多只许买两张。在那年代那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但总有排在后面的人未能买到。
你总能抢到较前面,总能买到。买到以后便很高兴,很得意。
买到以后你就珍藏在钱夹子里。到下一个星期六你就给二哥往单位打电话。当时也是单身的二哥听到你约往北海公园一游自然总是欣然前往。转悠到十一点半左右,你就说无妨去“仿膳”吃中午饭。头一回二哥很惊异:“让吃吗?”“仿膳”并不能随便进去吃,何况那时候谁都可以进去吃的外卖餐馆总是难以找到座位,钻进去能发现没有人着凳子下面的横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运……你便告诉二哥你有餐券,“哪儿来的?……”你便说有人送给你的……你同二哥便进去,那里面便仿佛是天堂,不用等座,也没人看着你吃等着你走好占有那座位,一张餐券给一盘有肉的炒菜一碗有肉味的汤一大碗白生生的米饭……你和二哥便愉快地享用,二哥就半当中总劝你:“慢点,慢点,为什么那么快?”你却无论多么想矜持一点,到头来还是不免狼吞虎咽……把菜盘里的每一丝肥肉,包括还有些未煺尽毛的肉皮,都搛起来送进嘴里,汤喝到最后,汤勺舀不起残汤了,便爽性端起汤碗将残汤残渣全倾入口中……
后几次二哥就问:“怎么总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说是给报社投稿,报社编辑送的。二哥就再没深问。
甚至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你也没有向二哥供出实情。那两年,自打从同学那里听到“仿膳”有预售餐券的做法以后,你就经常那样,在公共汽车头班车还没出动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园,最后到达公园门口,待园门一开,便朝里面狂奔……
6
爸爸最后被硬性“退休”到了原籍。
你去故乡看望发落到那儿的父母。怀着身孕的妻同你一起去的。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墙、顶上露出乌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顶的住房里,在床边挂出了一个不小的镜框,里头压的并不是照片,而是些红的、粉的、绿的发旧的缎制胸条,胸条上都竖写着“观礼证”字样,下头有一行注明位置的小字,如“西一台上”或者“东三台下”等等。还有一行数码编号,仔细看,可以看出来上头还盖有一个红的印鉴,以证明绝非伪造。那是爸爸在1951年至195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和“国庆节”曾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明证。他一直珍藏着。但在北京的家中和在张家口军事学院里任教时,他都不曾如此这般地压在镜框里悬挂出来。
四牌楼 第十六章(3)
在贬斥到原籍以后,他却展示在自己的床前。
肯定同所有来他住处的乡亲都指示解说过。
你一个人在那间屋里,细细地观看时,心里发酸。1957年以后便不再有那样的签条。而且,从1951年到1956年,那签条注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侧挪移。
妻曾悄悄问你:“爸爸为什么要把那些……挂在那里?”
你白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妻正坐在竹躺椅上休息,爸爸忽然走过去,后面跟着妈妈,爸爸一走近,妻便赶快坐起,又要站起,爸爸用手势阻止了她——因为媳妇有了身孕;爸爸手中现出一个金钏,慈蔼地对妻说:“妈妈南来北去随身藏了多年,现在给你,做个纪念……”妻的脸忽然涨得通红通红,用双手接过了那小小的金钏,却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你在一旁帮她将那金钏戴在了腕上……
……后来爸爸脑溢血去世,后来妈妈一度来京住在你处,有一天吃饭时妈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那年爸爸给你们的金钏呢?”妈妈望着你,你便同妻对眼,妻便满脸涨得通红通红,你便赶忙说:“在大立柜的小抽屉里呢,现在哪儿戴得出去……”
其实你和妻早将那金钏拿到银行去换了钱,那是“文革”后期,你和妻进入前门外大栅栏那所银行之前,在那附近街上徘徊了许久,仿佛自己是贼,至少是不光彩的人物,要做的是一桩见不得阳光的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走拢柜台,为苛酷的眼光和冰冷的询问所折磨,最后只换了不足100块钱,你斜眼看了一下妻,妻在你身旁脸涨得通红通红……
7
……是“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足可庆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还属于“革命群众”,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单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栋楼的顶层,下面几层是办公室,顶层是单身宿舍。单身宿舍里并非单身。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后,略坐一坐,你们哥儿俩便外出。你们总是到公园里去消磨。那时候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最西侧还有一处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你们常在那里拣一个角落坐下,不敢也不愿谈政治,便“摆电影”,摆些以往看过的旧电影,苏联电影或者中国电影,间或也议及东欧电影及日本电影。苏联那部《牛虻》偏用粗胖不堪的演过《彼得大帝》的老演员彼得罗夫演红衣主教蒙泰奇里,亏导演想得出!看看书里插图是怎么画的,蒙泰奇里书里明文描写是身材颀长、温文尔雅的……但电影当中的蒙泰奇里又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姜是老的辣”,导演起用彼得罗夫自有他的道理!……日本电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贱!演一个穷疯了参与抢劫邮车的女盗贼,被警察铐上手铐拖起走……听说她本是“肉弹”明星,卖色相的,怎么愿意接受共产党导演今井正的邀请演这种左翼电影?……摆到兴浓处,你便忍不住声音高扬,又呵呵地笑,二哥便给你使眼色,你便吐舌头——摆这些个“修正主义”电影在当时也是一种罪行……
……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楼时,在一楼楼梯口正遇上一个被罚打扫楼道卫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灰暗、肌肉皮肤松弛打皱的老头。他看到你们的脚便马上让开,顺下眼呆立着,待你们离开后才继续他的清扫工作……你却一眼看出他是父亲的老朋友崔伯伯,他原是二哥他们那个单位的副院长、总工程师,是一大技术权威。自从“文革”初期被揪出来,一直被关在地下室,头两年是每天无数次被提出来示众批斗和游斗,后来便每天派罚他白天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们那个单位的大门。你们都没说话。
本来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又增添了另外两顶:“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所以属于要斗倒斗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也不稀奇。到处都有这种勉强苟活着的“狗屎堆”。
但心里还是冒出几多的惊诧,几多的感慨。
毕竟那是曾唤做崔伯伯的人。
……崔伯伯曾经仪态万方。他常到你家作客。自己来,不带他那个二太太。他总是短打扮,上身一件真牛皮的黑夹克,下面西服裤,高档皮鞋。你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他并无外国血统,只是早年在德国留学,啃了很多年洋面包,在那里攻下了博士学位而已。他身躯伟岸,面庞阔亮,眼窝有点内陷,嘴很大,牙齿很白很齐,头发经常理成年轻人一般的平头,笑起来声音浑厚响亮。在爸爸的朋友里他身份最高,他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据说是上面一位地位很高的领导人提名给他这个荣衔的,他们当年在德国相处得很好。爸爸总揶揄地说,他来作客倒主要不是为了同男主人聊天,或与另外的客人比如说又高又瘦的莫伯伯一起与男主人打戳牌(一种叶子牌),而是为了享用女主人也就是你妈妈烹制铺排出的一桌地道的川菜……那固然是因为你妈妈手艺的确不同凡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出席宴会,日常崔伯伯都难得吃上可口的饭菜——他的二太太把钱管得很紧,安排家中的伙食相当节俭,加以毫无烹调技术可言,即使偶尔买来一次猪肘子大鲤鱼打牙祭,也烧制得淡而无味……你妈妈的烹调技术虽高,但制作过程非常之迟缓,这样就总要让客人饿得有点承受不住了,才能开席,因为大家是至好,相熟多年。崔伯伯有时在等待中就不免哇哇大叫起来:“蒋嫂哟,我肚皮都快瘪透啦!”你爸爸便一旁抿着嘴笑:“早哩!那珍珠丸子,她每一个还都要用藕丝儿镶出图案来……西谚说,最好的厨师是饥饿,信然也!”
四牌楼 第十六章(4)
……崔伯伯那二太太,大约比他要小20岁,跟你二哥年龄差不多,那是个“羊脂球”型的美人儿,虽说她不能给崔伯伯带来餐桌上的快乐,但那卧室中的补偿一定非常之充分。你和二哥去崔伯伯家作客时,崔伯伯坐在沙发上同你们交谈,有时那崔伯母便坦然地坐到沙发扶手上,身子依偎着崔伯伯。一条丰满红润的胳膊便挽到崔伯伯肩膀上,或竟用肥胖白嫩的手指头去梳理崔伯伯头上的短发……
……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那崔伯伯的生存状态可算是知识分子当中最佳的一等,他不仅政治上给地位,技术上也确实由他说了算,还几次被派到亚非的友好国家去主持援建项目的技术设计。你在他家看见过他在缅甸拍的照片,站在一个大卧佛面前,身旁是缅方的官员和翻译,你还亲耳听见他大声地议论过:“我最好的设计没落在中国,我们在那边盖的工厂无论是厂房还是里头的设备,都比我们自己这边的一流!……”
“文革”风暴刚起,崔伯伯就被打倒了。他挂名副院长,自然是“走资派”,他是有职有权的总工程师,当然是“反动学术权威”。可他怎么还是“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呢?
二哥便告诉你,“清理阶级队伍”当中又发现,他当年在四川为资本家的企业当总工程师时,资本家为了笼络他不让他跳槽,就赠了他若干股份,他既是股东,当然也就算资本家了。对此他自己供认不讳。“大叛徒”一事则复杂多了。是“造反派”翻20年代初期的旧报纸查出来的。当年有那么一天北京城里各大报纸的头版都登出了一条显要的消息,报道警方逮捕了北京大学的几名赤色分子,列在标题中的三个名字里第二位便是崔伯伯。有两份报纸还言之凿凿地说崔某人系共产党要员。隔了若干天报纸上又有崔某人被家人付重金保释出狱的消息,并说崔某人表示从今以后拟安心读书、不涉政治云云。那消息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