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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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家伙!你也早给弄得不像个人样儿了!你就总长不大嘛!总是个儿童!幸亏你没成了个儿童‘造反派’,那你一定专爱斗老头儿!……”程雄的这些话,直到很多年后小哥转述给你时,他还是发愣,他也许一度懂得过,但他的天性又使他复归于不懂,不愿懂不忍懂……
四牌楼 第十一章(5)
……你战栗地想像到那一切,那些女子中学的“红卫兵”,那些“造反派”,她们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她们革掉了裙子的命,她们穿得和男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忽然从温驯听话的女学生一变而为比男子中学的“红卫兵”和“造反派”更暴烈的斗士,她们揪出了程雄,她们剃去了他的头发、胡须,乃至于眉毛,她们用绳子把他捆在柱子上,用铜头皮带抽打他,她们强迫他下跪,她们给他戴上装上铁块的高帽子,她们又给他脖子上挂上铸铁的哑铃……她们轮流用绳子牵着他让他去男厕所拉屎撒尿,绳子一头套在他脖颈上,另一头握在她们手中,她们在厕所外的走廊里还总不断收紧那绳子直至他在蹲坑中摔倒……
“是呀,你可解释成,她们被革命热情冲昏了头脑,她们不能掌握‘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她们真诚地认为她们在捍卫什么,缔造什么,走向什么……可是我看透了这一切,一切其实都很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她们要竭力忘记她们是女人,是年轻的姑娘,是生殖器官和异性不一样的人,但她们却又无法根本地彻底地抹杀这一切,她们有一种确实连她们自己也不自知的大苦闷,而这场横扫牛鬼蛇神的大革命使她们能够大大地、充分地发泄一番,她们终于不放过我,因为批斗我、折磨我最让她们过瘾……”
程雄说的是不是一派疯话?是不是?……他跟小哥说的一定更多,而且未必像小哥所复述的这样,但小哥极其偶然,并且事后十分失悔地透露出的这些,已足令你心魂震撼……
“盈平,我逃出来了,可是我也已经不是人了,你知道吗,我也不是了……”
小哥为程雄的这话而大惊异,他问:“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个男人被她们这么折磨过,这么玩过,我还是人吗?我活着就够不上一个人!”
小哥听不懂这话,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程雄,小哥嘴唇哆嗦着……
“你看!你看呀!”程雄一把抓开了棉袄,原来他是光着身子穿一件棉袄逃出来的,他使劲一抓,原来已经松动的几粒钮扣便都崩落了。小哥看见,那敞开的、裸露的胸膛上,紫红的淤着一大片……
“她们用剪子剪掉我胸脯上的乳头!”
小哥这才看明白,剪掉的地方进了脏东西,已经发炎、化脓……
小哥忍不住扑到了程雄身上,紧紧地贴住他的胸膛,拥住他那仍旧非常厚实的脊背,哭泣起来……
你无从判断,当时,那桥上有没有其他的路人,或驶过的车辆里坐着的人,注意到他们那可疑的言谈和行为;他们当时又是怎么应付那周围毕竟险恶的环境的……
程雄的眼泪也落到了小哥的脖子上。程雄的眼泪不多,不成线,是单粒地落下。小哥听见程雄忽然异常平静地跟他说:“我安心的是,母亲总算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过世了,我给她从从容容地送了终。可怜的是我自己,因为原来太傲气,也因为确实家有瘫痪在床的老母,自己腿又有毛病,不轻易接受女人的情爱,结果到如今只受到了女人的凌辱,没有得着过女人的爱!”
“我爱你,阿雄呀,我爱你……我疼你,我只恨我不是一个女儿身,要不,我愿意把自己完全献给你!……”
程雄感动地把小哥拥在怀中……
“可你不是一个女子,并且,你也不是一个男子,你……怎么总长不大啊!……”程雄用大手拍着小哥那脊柱突出的硬邦邦的脊背。
“干什么哪?!”
终于有人走过来干涉,是军人,还是民兵,还是别的什么人?不清楚,总之该出现的干涉终于出现了……
“他有点晕,他犯病了……你们有药吗?”在小哥慌乱无措的时候,程雄沉着地应付着……
干涉竟很轻易地排除了,但那桥上显然已经不宜再呆,程雄就对小哥说:“该分手了。我心里现在很舒服。我把想说的话总算都说了。这些话也许没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谁要听这些话?你原来也没想要。可你听了。我感谢你,盈平,你快长大吧。你还有希望成为一个人。”
小哥懵懵懂懂地问:“你回哪儿去?我有介绍信,我找到个接待站,要不,我们一起去?我不想离开你,我也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程雄笑笑说:“该分手了。你那个接待站在桥北?我要去桥南,我那儿有个地方……”
小哥站着只是不动。
程雄便说:“不要又惹得人家来问:干什么哪?……要不,明天再见吧,明天一早再来……”
小哥痴痴地问:“几点钟?几点钟?”
程雄说:“八点钟吧,就八点钟吧。”
小哥点头。你知道,小哥为此后悔一生……
小哥望着程雄转身,望着程雄头也不回地朝桥南那边走去,有几辆汽车接连迎面开来,前灯打出的光很强烈,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小哥便不由自主地也转身,朝桥北那边走去……
四牌楼 第十一章(6)
小哥走了一段路,大概因为心里头很沉重,脚步拖得很慢,所以实际并没有走很远,忽然他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些人的喊声:“有人跳江!”“什么人?!”
小哥猛回头,木雕般定在那里,两秒钟后,他便发疯地朝那边跑去……一些人,不算多,趴在桥栏上朝下望,几辆汽车在那个位置急刹车,车上跳下一些人……
小哥趴在桥栏上朝下望,下面的江面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无从判断究竟有没有人跳了下去,显得十分遥远的江面上闪烁着冷冷的月光,传来闷闷的几声渡轮的汽笛……
有一个人在向身旁的人形容,那跳江的人是如何陡然就翻过桥栏掉了下去的,有人在问他那跳江的人的身材面貌,有人问那跳江的人往下跳时有没有喊什么反动口号……
……小哥后来对你忏悔地说,他事后很惊异,为什么当时他五脏俱焚,却并没有也跳下去的冲动……也许是因为他不愿承认那个事实,或宁愿深信跳下去的是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不到八点钟小哥就赶到了桥上。他在桥上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他悲痛欲绝,却也仍然没有翻越过桥栏的冲动。
5
但是一切都仍然不清楚。而且可能永远不清楚。
那个大桥之夜是小哥的隐私。你永远不可能弄得一清二楚。
说到底程雄给你留下的印象是粗线条的、模糊的。你只记得那是一个男人。世上有那样一个男人被淘汰掉了。就同老舍是一个作家,世上有那样一个作家被淘汰掉了一样。也如同傅雷是一个翻译家,世上有那样一个翻译家被淘汰掉了一样。还如同贺龙是一个革命家,世上有那样一个革命家被淘汰掉了一样。
是一种逆向淘汰……
这样的思绪使你感到沉重。
……你惊异于时下常常出现在电视荧屏上的那些舞蹈,包括为歌唱家演唱时安排的伴舞。你问:
为什么所出现的男子都很像女人,浑身柔媚?
为什么所出现的女子都很像儿童,满面烂漫?
为什么所出现的儿童都很像木偶,最得意的动作便是把头歪向一侧,然后再迅速地歪向另一侧?
四牌楼 第十二章
四牌楼 第十二章(1)
1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位年轻的女性。自称来自遥远的故乡。她拿出工作证给我看,我没有在家里检查别人工作证的习惯。我细细打量她,我真怀疑她来自那遥远的县城。她的衣着很入时,那衫、裙和露出的木耳领衬衣显然是价值不菲的来料加工然后又“外转内”的三件套;只是脚上的一双半高跟鞋样式落伍而且做工粗糙,透出一股土气;不过在我们这个大都会中,七成以上的摩登女性也是衣衫不让港台而鞋袜大为“露怯”。据说有位境外的摄影家来大陆后专门拍了一组都会女郎的照片,裁为两截刊载在杂志上,小腿以上的部分说明词是:“猜一猜,她们行走在香港、台北还是新加坡?”小腿以下部分的说明词则是:“不用猜,全是大陆靓女。”来客落座后进一步说明来意,是为了了解我七舅舅的情况。我不免发愣。
2
七舅舅是我母亲的从堂兄弟。七舅舅的胞妹中有一位我唤做八娘,八娘的老伴我本应称为八姨父,因为觉得绕嘴,他姓曹,我便称他为曹叔。按说“七舅舅”这么三个音节的称谓也够绕嘴的,但不仅是我,我们家族中与我平辈的,也都不简化为“七舅”,都一律叫他“七舅舅”,就是我父母以及八娘曹叔他们,提起来也是说“你七舅舅”如何如何,而不说成“你七舅”如何。多一个音节少一个音节值得这么细交代么?值得。细细推敲,“曹叔”、“七舅”这类双音节称谓,似乎体现出一种阳刚之气,而“七舅舅”,就化为柔曼的韵味了。的确,回忆起来,我的这位七舅舅,无论形象、性格、做派,都绝少阳刚之气而只使人联想到天鹅绒一类的东西。
3
50年代初,我已随父母定居北京。正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了两位生人。一位胖胖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朝我眯眯笑。我觉得他处处都是圆的。圆圆的脑袋(他不留长发,我每次见到他,他总像刚从理发馆里理完发出来,不是时下时兴的那种有棱角的“板寸”,而是随头形而保持等长的短发),圆圆的光下巴;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圆圆的鞋头。他的五官似乎都是圆形的。母亲一旁对我说:“快叫七舅舅!他跟你七舅母刚下火车哩。”我叫过七舅舅,便去亲热七舅母。七舅母的形象没有什么特色,但我记得母亲多次谈过,我落生时是七舅母接的生。七舅母是个助产护士。七舅舅是个牙医。
七舅舅和七舅母那一回是利用休假时间来北京游览。他们来自上海。父亲因为天天要去机关上班,不能陪他们,母亲虽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但一来体力不支难以天天陪同,另外也须在家里安排饭菜,所以陪得也有限;我很想天天陪他们,但父母和七舅舅七舅母都要我好好上学、用功,所以也只能是在课堂上托腮与他们一起神游。
别看七舅舅那么富态,似乎行动不那么利索,他的游兴可真浓得出奇。天天早出晚归倒也罢了,他的一大特点,是要按照旅游地图和指南上所标示介绍的一一游遍。没几天以后我就发现七舅母宁愿留在家同母亲折豆角、擀米粉、聊闲天,也不愿再随他出游了。七舅舅的旅游地图和指南不止一种,有解放后也有解放前的,至于当时新出版的,有多少种他就买多少种。一天吃早点时他问我父亲:“利玛窦墓怎么个去法哇?”我父亲称得上是个“北京通”了,在这个问题面前却也张口结舌。但傍晚时七舅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满面红光地向大家宣布,他终于在阜成门外的一个什么旮旯里找到了利玛窦墓。我母亲问他风景究竟如何?他说有一块碑,他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