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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牌楼-第22章

小说: 四牌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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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甘福云她妈在隆福寺里为许多摊主共同所雇,他们给庙里喇嘛租金,租那殿堂当存放货物的仓库,甘福云她妈帮他们搬运、保管那些货物。我就看见过甘福云她妈,扛着大纸箱子往那毗卢殿里去。 
  甘福云一听我的要求笑了:“干吗跟我妈说!你想进去看什么?跟我说就行!我这些天正在那儿干活哩!当临时工,帮我妈多挣些钱!我就能带你进去,保你看个够!” 
  原来如此,原来更有近水的楼台,更能先得月。 
  那时候的隆福寺,庙会已渐渐发展为一个大型的百货商场,有了一些简易的售货大棚,开始发卖大量的百货新产品。所以那些殿堂全成了货仓。其实,以隆福寺的古建筑本身,以及殿堂里高超的佛教艺术品,在这个世界上堪称是无价的。历年来在那些殿堂中存放过的货物,它们的总价值加在一起,甚至再扩大一百倍一千倍,其实相对于那建筑本身和里面的艺术品而言,都仍是不堪一比的。但那时以及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不懂得这一点,他们将那些古建筑史上的孤例当作储货仓,任那些美轮美奂的佛教艺术品破旧、剥损、霉蚀而不觉可惜。他们有时代特有的某种价值观念,那一观念在那时候尚远未膨胀与爆炸——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方膨胀而爆炸为“破四旧”,整个隆福寺除名称外完全湮灭无存。 
  那一天,我跟着甘福云进入了毗卢殿。进去之前,她问我:“我让你进去看了这个,你怎么报答我呢?” 
  我说:“请你吃糖稀球!” 
  她显然是咽了一口唾沫,然而,摇着头。 
  我便又说:“再给你买一捧半空,要不,还给你买一把粽果条!” 
  算来,这就得花上500块钱了! 
  她却一概拒绝了,她说:“我什么也不吃。你,你请我看场电影吧!” 
  那时候,隆福寺前门外,隆福寺大街上,有家电影院叫蟾宫(现在改名叫长虹,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符号),我们隆福寺小学组织大家看电影,都是去蟾宫,买集体票,是每人交500块钱;倘若自己单独去看,那就是学生票也得1000块钱。用一千块钱请甘福云看场电影,对我来说真有点不甘心,但因为钻进毗卢殿看那藻井和佛像心切,再,那时我妈给我的零花钱也增长到平均每天200元,偶尔还另外多给个一百二百的,所以,真请倒也请得起,我就点头答应了。 
  那真是一次终生难忘的经历! 
  甘福云领我进入那当作仓库的殿堂后,便将沉重的殿门关合了,像刚刚进入已经开映的电影院一般,我两眼一抹黑,觉得身体四周,被猛然袭来的凉气所包裹。好一阵,瞳孔放大了,我才能辨认出周遭的事物,首先看到一些码放成堆的大纸匣,还有一些石棉瓦、钢筋、三合板、干沥青、成袋水泥、成桶油漆等等物品。抬起头来,这时看出正中的毗卢佛像,给我的印象是它非常大,神态非常安详。所栖息的莲座雕刻非常精美,但头部、肩部及一切接灰的地方,都积满厚厚的灰尘,佛像身上的金漆,已经变成酱色,有很多处已经剥落,大概是往殿堂里搬运摆放钢筋时并不注意保护佛像,所以佛像下半身有不少划痕,而且一只本来姿势非常优美的手,被撞断了两根手指。佛像两侧的帐幔有的地方已经糟烂,帐幔与佛像之间有大片的蜘蛛网,发出一种浓厚的霉烂气味。毗卢佛两侧,还有别的差不多一样大的佛像,黑黝黝地看不清楚。   
  四牌楼 第八章(6)   
  “你不是要看藻井吗?呐,你抬头看呀!”甘福云指点着。 
  我便使劲仰头,朝顶上望去。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而且直到现在,我对中国古典建筑中的藻井还是一个绝不懂行的角色,不能用科学的语言讲述它的究竟,然而,那一回的仰望,对于我来说,的的确确是一次灵魂的震撼。那藻井在顶窗缝隙透进的菊色光线映衬中,极其神秘、极其辉煌、极其壮观、极其瑰丽地映入了我的眼中,我“啊!”地惊呼出声。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整个中华民族赖以自豪的几千年文明史的精华,一次性地流泻、倾压进了我的眼中心中魂中,令我自豪,令我陶醉,胜过一千次爱国主义的报告,抵过一万次强制性的灌输…… 
  令我惊奇的还有,甘福云在我一旁为我指点、解说,其言辞,竟与我爸爸给我讲过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本以为凭她那么个拾煤渣的、当搬运的人物,不可能懂得这些呢,便不由得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喇嘛奥金巴告诉我的呀!”她从容地回答。 
  原来,庙里的老喇嘛奥金巴——我常看见,胖得出奇,两个乳房比女人的还高还大还鼓——来查看殿堂时,给她妈妈和她讲过,她都记下来了。 
  她知道的还不仅是关于毗卢佛和藻井的呢,她带我去看两边墙壁上以浮雕云朵、山川、城池为背景的“天龙八部”雕像。在晦暗的光线中,那些雕像格外狰狞恐怖,她从奥金巴那里知道了“天龙八部”的全部名称: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罗伽。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位全身幽蓝色的雕像,头部像一只鹫鹰,张开的嘴里却排列着尖利的牙齿,伸出的双手是巨大的鸡爪,斜立着仿佛就要从那壁上跃扑下来……我一看便尖叫一声,不由得拔腿往门外跑去,谁知让甘福云一把揪住了胳膊,为不在女孩子面前丢份,我只好刹住脚,任一颗心怦怦乱跳,对她说:“我不想看了,这里头太黑!” 
  “什么太黑!是你害怕了,对不?” 
  甘福云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她盯着我,颇带快意地说:“你怕什么呢?别怕,那就是夜叉。告诉你吧,那不是母夜叉,那是男夜叉,奥金巴说,其实就跟观音菩萨不是女的一样,神佛菩萨罗汉跟天龙八部什么的,都不分男女,所以说,夜叉就是夜叉,那夜叉浑身蓝色,就叫蓝夜叉吧!我如今也不怕你叫我夜叉了,叫我蓝夜叉我还得意呢,为什么呀?奥金巴说了,这蓝夜叉是护法的好神,他不吃好人,专吃坏蛋,专吃捣乱鬼,专吃害人精。别看他丑,他心可好哩……” 
  但是出得那毗卢殿,我仍心神不定。 
  6 
  殿外阳光灿烂,人影儿墨黑。 
  “怎么着,请我看电影吧?”甘福云要我兑现诺言。 
  “行呀,赶明儿吧!”我有点想赖。 
  “别赶明儿!这就去!我的活全干完了,我这就能去!”甘福云逼我前往。 
  我拖着脚步随甘福云往庙外走,走拢前门内那片火灾后仅剩殿基的空旷处,我计上心来。那片地方是各种表演性摊棚的集中地。我把甘福云领到了那个演“破电影”的棚子前。 
  棚主见有生意来了,便扯开嗓门嘶叫起来:“看破电影噢——” 
  我立即拉上几步,递过500块钱,说:“看电影!” 
  甘福云一旁使劲摇晃我胳膊:“我不要看这个破电影!我要看蟾宫的新电影!” 
  那棚主便劝告她说:“嘿!我这电影才绝哩!蟾宫一万年也演不了这些片子啦!你听我说它破,以为它不好是不是?你回去问问你妈,是得一只新瓷碗值,还是得半只破金碗值?来吧来吧,您往里头瞧来往里头看!得,没几个人,我也开演,您这不是福气吗?……” 
  很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出,当时甘福云眼里充溢着多么强烈的失望感,而且还掺杂着被出卖与被戏弄的愤懑…… 
  “我不看这个!”她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喊。 
  “你不看,我看!”见另外几位顾客都把眼睛凑拢到窥视孔上了,我便残酷地置甘福云于不顾,自己走过去看那“破电影”了。棚主开始放映,还是那些老掉牙的片断。不过,有一小段外国人赛马的电影是以前没有的,我为了表示那“破电影”很精彩,故意跺脚叫好,并嘎嘎嘎地笑。 
  三分钟过后,电影演完了。 
  “怎么着,怪你吧!”我对呆呆站立一旁的甘福云说。“我可是请你,谁让你自己不看呢?” 
  那棚主便招来甘福云说:“小姑娘,你咋不看呢?你也开开眼呀!” 
  甘福云紧抿着嘴,两片嘴唇都不见了,鼻子下头只有一条缝。 
  我对棚主挥下手说:“咳!她还看个啥呀!她自个儿又没钱!”   
  四牌楼 第八章(7)   
  棚主分别再打量了我们两人几眼,脸上现出一个讨好我、鄙夷她的表情。确实,我那时穿戴虽然朴素,但新衣新裤新袜新鞋,究竟带出家庭小康的味道。甘福云呢,她的衣衫上有很多大块补丁,扎小辫连猴皮筋、绒线绳都没有,有时是两小截木匠用的弹墨线。 
  棚主朝甘福云摆摆手说:“不看就别挡道儿啦!让有钱的主儿好过来看呀!” 
  我和棚主都没有想到,甘福云忽然朝前大大迈上一步,满脸喷火似地大声宣布:“我看!” 
  接着,甘福云便把右手伸到衣衫里面的一个暗兜处,先把一枚生锈的别针松开,然后从那里拿出一叠脏兮兮的小钞来,数出5张100块钱票子,郑重地递给棚主,再把其余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再用别针别好。然后,她斜了我一眼,瞪了棚主一眼,便雄赳赳地迈步走向了窥视孔…… 
  我很扫兴。趁她看那“破电影”时,我溜了。我对她有点嫉妒,因为她身上有那么多的钱,比我阔多了!我想那一定是她干临时工得到的工钱,她自己有钱,还让我请她看电影!抠门儿大仙!好一个蓝夜叉! 
  7 
  那天晚饭后,甘木匠家突然传来了一片孩子们的哭声。我妈妈赶着过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跟着,我妈进了他们屋,我却留在窗外,只从窗外偷觑。 
  原来,是甘木匠要惩罚甘福云,让她伸出左手,正打算用木尺,打甘福云的手心。 
  甘福云又紧抿着嘴,鼻子下面,现出个不见嘴唇的“一”字。我注意到,哭的是她的弟弟妹妹,她倒并没哭。 
  我妈自然马上去劝。甘木匠哪里听劝,而且甘木匠的妻子很支持丈夫的做法。我从窗外旁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甘福云干那临时工,是每天开一回工资,每回1000块钱。她已经干了十多天,以往每天,她都能按数上交挣的那1000块钱。可是今天她回到家,却只交了500块钱。问她,开头她还撒谎,说不留神丢了,后来说了实话,却比不说实话更糟糕——原来她是用500块钱看了那“破电影”。后来我能很深刻地理解,甘木匠夫妇认为她花500块钱看那“破电影”,简直是荒唐透顶,“抽风了!”“中邪了!”用文明的词儿说,便是彻底地堕落。家里这么大一群人,500块钱买腌咸菜疙瘩能买两疙瘩哩,够吃三五天,好,她今儿个一个人竟拿去看了什么“破电影”,不教训教训她,让她记住下回再犯绝不宽饶,行吗?! 
  当着我妈的面,甘木匠便用那木尺一记一记地打甘福云的手心。她两个不大不小的弟妹吓得大哭,另外几个弟妹呆呆地站在一边。多年后我回忆那一幕,省悟到甘木匠还是手下留情的,并且打满规定的二十记,也就中止。但是你想用惯了斧头锤凿的手,无论怎样加以自控,那木尺落在甘福云掌心,也仍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见着甘福云时,她正背着最小的弟弟——就是如今发了大财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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