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素年锦时-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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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只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失散流尽。唯独留下它的名字。临近的这条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马路两边栽有巨大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枝叶凉蓬,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粝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人行道上,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炒菜: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修护它们。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食物
临街一楼都是小商铺,一个一个小铺面紧密排列。母亲在临街店面,开了一家刺绣铺,下午时工作劳累,便会找出零钱,让我拿着大搪瓷杯去买西米露和绿豆汤。
冷饮店的柜台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齐陈摆,盛着冰冻的食物。付钱,取票,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国营店服务员,会一样一样取出来。空气里有一股甜润清香。店里人总不是很多,院里孩子为了省钱,宁可去附近冷库取零碎冰块回来,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觉得酣畅。吃冷饮算是奢侈的事,毕竟是零食。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
有一种橘黄色小块,别人随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来吃,带有弹性,后来知道是啫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个圆球,甜腻诱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依旧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杂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子冰凉韧性,带着牛奶的香味。成人之后,总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见着西米为何流连忘返,原来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实也未必见得美味。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卖油条烧饼粢饭糕的店,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炉子边围着油锅忙碌,热火朝天。糕团店悠闲一些,各式传统制作的点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午后卖一种龙凤大包,热的白面馒头,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馅,蒸熟后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头上,更是偶尔才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觉得如同盛宴。
人情
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让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在窗户紧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商业中心楼群密布,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时,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伯母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她离婚,独居,从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下班一回家就关起门,门里常有音乐声。后来她搬走的时候,从房间里清理出大堆大堆的书籍和转盘唱片。印象中她见到谁都不笑,见到谁都不说话。现在想起来,她的生活方式显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卫。
母亲不是前卫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偶尔还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邻居,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络。但她即使与这一切失去联系,也不会失去她在那个时代里形成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这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
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的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以此可以扩大一倍。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曝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一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旧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复古。
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念,又逐渐被从发黄暗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如同大群蚂蚁小心筑巢,更大的动物过来便扫荡一切。人为建设和营造的一切,凡此种种,终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开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
池塘
我幼时,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来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开口。喜欢对着镜子,在头上披上母亲的纱巾,裹上长裙,模仿越剧里的花旦,向往她们头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装,实在非常美丽。但那也只是出于一种审美的趣味,显然不是真实性格里的全部。
对有些事情有特别的抵抗。母亲试图让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脸仰在水盆上面,为我洗头,每次我都大声尖叫,抵抗极为激烈。因为觉得这样做会被淹死。但这纯粹是一种因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觉。不喜欢哭,但却顽固。要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厌恶什么,或喜欢什么,都会一直执拗下去。感情太过分明执著。
经常与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有时是别人把我的鼻血打出来。有时是我打了别人的头脸,别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讲。母亲此刻会袒护我。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也经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软的。我的性格总有倔强别扭之处,不是乖顺的女孩。
不常与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后也是如此,能够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个朋友是父亲,之后,是那些与之恋爱的男子,也许是阶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赏来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欢太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备质感。又不喜对别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相处总有疏离感。
更多的时候,独自玩耍。在祖母家寄养,房子后院有个大池塘。夏日午后,蝉声嚣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门,在池塘边玩耍嬉戏。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小小天地,好不热闹。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黏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归处。隐约有人在户外叫唤,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回家去。头发上沾着碎花瓣,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水滴。也不觉得自己孤单。
游戏
夏日午后,从二楼下楼梯,到对面的大厨房。大院子对面楼上的住户,因为距离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别相熟。其中有个男孩,与我同岁,印象中记得他皮肤很黑,睫毛很长。母亲制止我与睫毛长的孩子玩耍,她觉得睫毛长的人,十分娇气计较。他们容易动怒,脾气不好。
他在楼下见到我,说,去我家玩。我说,好。就跟着他去。我们穿越迷宫一样的走廊和楼梯。他的家在走廊尽头。他与我熟悉的其他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