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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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了阴影,它们的队形变得零乱
就像罗马的骑兵被一次洪水冲散
越过阴影,它们的队伍复又聚集
他们一直来到非洲的边缘
从中午开始。直到
光线斜射在蚂蚁的身上
它们的队伍变得虚弱不堪
就像中暑的罗马人,光荣变得徒有虚名
帝国的版图收缩到一个矮人的骨架那般大小
蚂蚁的队伍,越过下午四点
匆忙进入了黑夜,我已经预见到
一千年前,罗马军团在沙漠中全军覆没
蚂蚁的行军何其短暂,出现和消失
就在我的一瞥之间,士兵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们的死甚至没有人窥见
颐和园里观鸦
仿佛所有的树叶一起飞到天上
仿佛所有黑袍的僧侣在天空
默诵晦暗的经文。我仰头观望
越过湖堤分割的一小片荒凉水面
在这座繁华的皇家园林之西
人迹罕至的一隅,仿佛
专为奉献给这个荒寂的冬日
头顶上盘旋不去的鸦群呼喊着
整整一个下午,我独据湖岸
我拍掌,看它们从树梢飞起
把阴郁的念头撒满晴空,仿佛
一面面地狱的账单,向人世
索要偿还。它们落下来
像是从历史学中飞出的片片灰烬
我知道它们还要在夜晚侵入
我的梦境,要求一片颂扬黑暗的文字
雪
积愿从天而降
——戈麦
1
仿佛有一条道路直接通向天堂。
直立的钢轨闪亮:一趟列车正点发出
但天国的车站空无一人。探身向外
仿佛我们确实知道什么是天堂。
从上面飘落下来:雪花纷扬
从上帝的牙缝间挤出、渗下
混合着唾液、病痛和暧昧的愿望
降落到空旷的大地上。但是否
真有一个上面使我们永远
处于下风?在天空中横渡
一个巨大的引擎牵引着秘密的心愿
孵出一枚晶莹的宇宙之卵
2
一场静静的雪,像一大群
灰鹤降落在铁青的岩石上
犹如动荡的军用机场,返航的
直升机带回不安的消息
持续地轰鸣。但是我们的耳朵
却难以听见那隐秘的声响。我们只是看见
雪花纷飞,在我们的体内
累积起一种箴言般的高度,几乎
和时间在生命中的份量相称。
我愿以遁世保持生命的低温。
越来越薄,越来越尖锐
几乎可以代替刀子插入梦的缝隙间。
3
一条通向边境的道路
下着秘密的雪。又一次
令逃亡者肝颤,权力的眼睛
在伪造的文件上扫来扫去
路障缓缓抬起。翻过巍峨的山岭
一片开阔的境界映入眼睑
浓雾中的祖国像去年的新闻
雪野中仿佛响起一只乌鸫的啼鸣
我和那样的逃亡者并无共同之处。
漂泊在永恒的风雪中,蜗牛
有自己的祖国,在那里的边境
没有一个哨兵为逃亡的灵魂放行。
4
在雪中,总有背枪的背影
朝向寂静的房子,总有
默不作声的黑犬奔跑
朝向自由的气味
黎明之前总有惊慌的犬吠:
密谋者在雪中踏出一条歧途
披着自由的黑氅,那血污的铜币
有时也会突然向我们迎面走来
我在电影中看到过叛徒的下场。
但那血液中的反叛者已深入我们。
一条路有可能是两条路。那么
我打算把两条路一次走完。
5
没有声音从雪中被传递。
雪是一个聋子吗?
也没有声音被雪倾听。
雪降在聋哑学校空白的操场上。
聋子在倾听。哑巴在舞台深处
练习歌唱的方式。
聋和哑携起手来,
两种敌对的力量走向了和解。
镜子和镜像合二为一。
左和右,两个嫉妒的侍女
捐弃了前嫌,水中的月
变成天上的月,镜中的花伸展到枝头。
6
一辆在雪野中抛锚的卡车
需要我们肉体的热量。引擎坏了
穿白大褂的天堂医生,手握针管
为地狱的马队输液
一阵酸涩的词语在喉咙里
体验着自由落体的快乐。
轻吹一口气,让马群消失。
一个魔鬼骑着天堂的银币赶往地狱。
黄昏和篝火一起闪亮。
如果我们不习惯于仰头,事物
就会自动变小,犹如死去的巨兽
吐出进入消化的食物,奇迹般复活。
7
只要蒙住眼睛,便会在现实中
布下阴霾的天气;只要一声叹息
便会有人从房子中悄然退去,只要挥手
便会有事物永恒地逝去。
噢,我曾经在雪地中为什么
哭,为什么独自悲伤踱步
为谁?我已经忘记
只是记住了那谦卑的姿态。
我是否已在另一个季节学会狂妄?
雪持续不断地降落在我的脊背上。
往回走,通向一切开始的地方
往回看,让一切开始有结束的沉痛
8
我们头脑中的一阵晕眩
引发了空难。令人惊奇的是
我们在私人领地饲养的天鹅
羽毛变黑、嗜血,几乎患上了不育症
喂,请你用慈悲之心
为天堂的飞行导航
请远离女色,保持男性纯正的趣味
在人群中保持以往的低姿态
让我们下降到尘埃中
匍匐在大地脚下,甚至更低
低于俯身的情人,低于地下室
的通风口,低于情人的低语
9
一切坠落都是急促的。
雪花飘降却像没有质量的飞行
在空中保持奇妙的平衡,甚至
像芝诺的飞矢保持不动,短暂地。
一场巨大的浪费正在改变
世界的面貌。在冷却的头脑中
有人从厚厚的冰层上走过
那里的街道傍晚行人稀少
迷信速度的时代,谁愿做我的同谋
交出狂热的引擎?让我们一起生病
在找到更好的解决之道前
请保持现状!
10
雪花飘坠:倒退到蚂蚁的
风度,倒退到橡胶园被砍伐之前
就像从倒放的胶片中往回看
后退一步进入一个迟暮的时代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午后的梦中
雪花飘坠,陷没了洁白的稿纸
一只兔子进入灌木,跳跃
并被空中滑翔的鹰注视
猎人和猎物之间,保持
距离不变,使生存竞争保持
有声有色。一首诗诞生了
与读者保持同样的距离
11
一支异国的军队潜入城市
带来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注视
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魔法的咒语
要让一座城市在洁白的被单下
静静睡去。一个梦在高塔上了望
望见:冬眠的蛇孵着一束失眠的光线
一个词受孕,引来众多的词受孕
你的腰被触抚,另外的腰颤栗
一个被背叛者走入险途
正经历重重磨难。哪一天
他将在咒语统治的城市仰面痛哭
使众多受难者陌生而惊奇地醒来?
12
犹如黑衣的教士,黑色的猎犬
奔驰在雪野间。犹如黑色的词语
在稿纸间溅起一滩淋漓的鲜血
猎鹰的飞翔直接穿过了死亡
是词语使欢乐现形,抑或是欢乐
使词语的腰身变短?“谁能
把舞者和舞蹈分清?”喂,天使
们昨夜与之搏斗的是你吗?
但有谁会与天使比赛吐唾沫
的本事呢?收起你那一套吧
他们却愈陷愈深,像一对冤家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彼此
13
一场巨大的浪费从天而降
一个奇迹带来另一个奇迹
连绵的词语,无休止的韵文
像是有人从上面不停地倾倒
糖果、彩纸和教士的祝福
镜中人突然转身向我们走来
一个世界忽然分裂成两个,一个人
尝试把自己生下,像化蝶?
它抖动翅膀轻轻飞去。
急促的变化中是什么始终如一?
谁是儿子,谁又是父亲?
是什么使我们在人群中被轻易辨认?
14
一个鸟类学家在大雪深处
模仿鸟的习性。我们追随
猛兽的身影,在雪地上孤单离去
百兽之王隐身于一个孤单的词语
那追随猛兽的镜头
有雌性的娇媚,鸟类学家
却已步入暮年,幼童一般
蹒跚学步,进入另一种现实
灰喜鹊,那鸟类中的饶舌者
像好消息一样急剧繁育
在这座隐晦的城市,出门请带帽子
大街上到处是鞠躬似的道喜
15
我们像两个陌生的词语
肩并肩躺着。由于体温的差异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交换
只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热力学平衡
但在我们和天空之间
能够交换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对于仰头的姿势
我已经相当不习惯
但这并不妨碍我俯身
更经常地,和街道交换一些
肮脏的念头。从上面飘落的东西
却无助我恢复闪亮的记忆
16
最远的地方最先落下。
离地越高,降得越快。
广场上的纪念碑把自己移到城郊。
在它的尖顶和天空之间
一场旷大的对话正在进行
认识了生命的寒冷,就要设法
认同它:无边落木萧萧下
把体温降低到使体温计失效
保持对生命的诚实:再一次
回到地下,给街道贴上封条
睁大眼睛,看谁在拨拉算盘珠子
竖起耳朵,听谁还在继续卖弄高调
17
雪落在两排篱笆之间
像落在两行诗之间。两排篱笆之间
昆虫并未远遁。它们
只是把家安到了地下。
在我们和它们之间存在诠释的盲点。
区别在于它们拥有巨大的耐心。
必要时睡过整个冬天。我们
却很难像它们那样信任历史
流亡者提前下了车。
他们不理会前方的风雪。
他们口袋里揣着另一条路的通行证。
但关于天气的讨论在继续。
18
我情愿在车上坐过一生。
让积雪陷没到我的胸口。
有一条路通向童年的仓库
我可以像松鼠一样把自己藏下。
把生存的乐趣降到最低。
正和反,两者我全都放弃。
在刃和刃之间,我找到第三条道路。
喂,雪地中有人在听我说话吗?
他们转身时,我继续往前。
每一次天气变坏,总会有
很多人从名单上消失。可是
那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人是谁?
福喜之死
1
那天他带着外孙去公园里玩
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被熟人
抬回家中,一星期后被确诊
患了肺癌,已经转移到脑和淋巴
他住进了肿瘤医院,从此
再也没有能够出来。他死得
相当艰难,就像他灾殃频仍的一生
在他垂危期间,人也脱了形
他望着我流泪,我也跟着落下泪来
2
福喜自幼丧父,他的寡母
在族人的白眼中把他抚养成人。
那年我们一块从老家跑来北京
碰碰运气,他娘拉着他的手不放
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为了
拴住儿子的心,老太太在老家
给儿子相了一门亲事。福喜回去了
给我们每人捎回两块喜糖,看他笑咪咪的样
谁会想到他的一生就毁在这门亲事上
而老太太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的儿子?
3
一开始小夫妻感情尚好,婆媳间
却很快交上了火,不久就蔓延到夫妻之间
有一年福喜回老家准备离婚:老太太
从老家捎来口信,福喜,你媳妇在家偷汉子
你管不管?夜里,福喜把媳妇叫到玉米地里
用毛巾捂了嘴,拿羊鞭抽她,把一村人
惊醒了。但他们终于没有离成
夫妻的情分却彻底绝了,她为他
养了三儿一女,却从未得到她的心
4
八十年代福喜把媳妇接到了北京
夫妻间的战争却愈演愈烈。每一次
我过他家门口,总担心随时会飞出
一只碗砸中我的脑袋。孩子们
也染上了抑郁症,只有老二整天
和街面上的一帮小痞在一起混,吆五喝六
几乎独霸一方。我的女孩和福喜的女儿
同班,她回来说,那孩子老是无缘无故
在课堂上落泪,她几次对我同学说
她真想死掉,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5
去年老太太病重,老家打来电话
说老太太死了,要福喜回去处理丧事
福喜带着媳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