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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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枯槁犹如墙头上的霜后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着白布。她为马良才戴孝,
身上散发着与死者打过交道的阴郁气味。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她都是郁郁寡欢,
脸色苍白,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一笑,那也如从雪地上反射的光,凄凉而冷冽,
令人过目难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马改革,继承了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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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时脸蛋浑圆,又白又胖,现在却长脸干瘪,两扇耳朵向两边招展着。他不过十
岁出头,但头上竟有了许多的白发。他穿着蓝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西门屯
小学的校服——脚上一双白色胶鞋,双手捧着一个绿色塑料盆子,盆子里是鲜艳
欲滴的紫红色樱桃。
我在两个狗哥哥的带领下,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尽管我少小离家,除了西门
家大院之外,对屯子并无多少印象,但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
小子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故乡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观屯的过程中,我还
是心怀感动。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脸,嗅到了许多当年没有的气味,也遗失
了许多当年的气味。当年,屯子里最浓郁的牛的气味、骡马的气味消失殆尽,而
许多人家院里都散发出浓重的生锈钢铁的气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时期梦寐
以求的农业机械化,竟在分田单干之后实现了。我感到屯子里笼罩着大变动之前
的兴奋和惶惶不安的氛围,人们的脸上,都闪烁着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马
上就要发生。
在游屯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许多狗。它们都热烈地与老大和老二打招呼,
并向我投来敬畏的眼神。我的两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们炫耀着:这是我们的
四弟,现居县城,是县城狗协会的会长,管辖着一万多条狗呢!我的狗哥哥,真
能忽悠,它们把县城的狗数目,扩大了十倍有余。
在我的请求下,二位狗兄弟带着我去拜谒了我们狗娘的坟墓。我知道我此行
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拜谒母坟,而是有许多难以对它们言说的历史情绪。从西门
闹到西门驴,从西门驴到西门牛,从西门牛到西门猪,从西门猪到西门狗,这块
犹如大海中孤岛的土地,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系。我看到屯东这一片土
地已经遍植天桃,我想如果早来一个月这里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现在,桃叶黄
绿,枝条上接着一串串的毛桃。蓝脸的一亩六分地,依然顽强地表现着个性,在
两边桃林的夹峙下,地里那些庄稼显得既弱小又倔强。他种植的竟然是几近绝迹
的一种庄稼,我从记忆深处,才搜索到这种庄稼的名字和有关知识。这是糁子,
抗旱抗涝耐贫瘠,其生命力之顽强不逊野草。在人们饱食肥餍的时代,这种粗糙
的粮食,也许会成为救命的良药。
在狗娘的坟墓前,我们哥仨默立片刻,然后仰天长吠,表达我们的哀思。所
谓坟墓,也不过是筐大的一个土疙瘩而已,即使这土疙瘩上,也生长着糁苗。在
我们狗娘的坟墓旁边,一字儿排列有三个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这个土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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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听说这里埋着一头猪,是一头作恶多端的猪,也是一头舍己为人的猪。你家
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还有屯里的十几个孩子,都是它从冰窟窿里叼上来的。
孩子得救了,但这头猪却献出了生命。远处那两个土疙瘩,我二哥说,听说一个
是牛的坟墓,一个是驴的坟墓,也有人说坟里根本没有什么,驴坟里只有一只用
木头雕成的驴蹄子,牛坟里只有一根牛缰绳。这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我们也
不得其详。
在这块地的尽头,修着一个真正的坟墓。坟包馒头状,用白石砌成,水泥抹
缝,坟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着隶体大字:先考西门公闹及夫人白氏之墓。
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动,无限的悲凉涌上心头,人的眼泪,从狗眼里滚
滚涌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问:四弟,你为何如此伤心?我摇
摇头,甩干眼泪,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我的狗大哥说:这是西
门金龙当书记之后的第二年,为他的生身父亲修立的。其实,坟里只埋着白氏和
西门闹的一个牌位,至于西门闹的尸骨,抱歉,早被我们那些饥饿的先辈们给吃
掉了。
我绕着西门闹和白氏的坟墓转了三圈,然后,跷起一条后腿,将一泡百感交
集的狗尿,撒在了他们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惊失色地说:小四,你好大的胆子,这要让西门金龙知道了,非用
土枪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声,说:那就让他来崩了我吧,但愿他崩了我之后,能把我的尸体,
也埋在这块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齐声说:四弟,我们还是回家吧,
这块地里冤魂太多,邪气太重,万一中了邪,就比感冒严重。说完,它们就拥着
我,跑出了这块土地。从这时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归宿。虽然我生活在县
城,但死后,一定要埋在这块土地上。
我们哥仨前脚踏进西门家大院,西门金龙的儿子西门欢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我辨别出了他的气味,尽管他身上沾染着那么浓烈的鱼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着
上身,赤着脚,下身只穿着一条尼龙弹力短裤,一件名牌T 恤胡乱地搭在肩头,
手里拎着一串白鳞小鱼。一块相当高级的手表,在他腕子上闪烁光彩。这小子一
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东西就要往我身上扑。他显然是想骑在我身上,但一
匹有尊严的狗,怎会被人骑在胯下?我一闪身,躲开了他。
他的母亲互助,从正房里跑出来,急吼吼地喊着:“欢欢,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早跟你说过,小姨和开放哥哥要回来吗?”
“我捉鱼去了,”他捡起地下那串小鱼,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吻合的腔调
说,“这么尊贵的客人来了,没有鱼,怎么可以?”
“嗨,你这孩子,”互助捡拾着西门欢扔在地上的衣服说,“弄这两条小猫
鱼,给谁吃?”互助用手拂着西门欢头上的泥沙和鱼鳞,突然想起似的问,“欢
欢,你的鞋呢?”
西门欢笑着说:“实不相瞒,妈妈大人,鞋子,换鱼了。”
“哎哟,你这个败家子啊!”互助尖叫着,“那是你爸爸托人从上海给你带
来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块钱啊,你就给我换来这么两条小猫鱼?”
“妈妈,不止两条,”西门欢认真数着柳条上的鱼,说,“九条呢,你怎么
能说是两条呢?”
“你们都看看,俺这傻儿子啊,”互助从西门欢手里把那串小鱼夺过来,举
着,对涌出屋来的众人说,“一大早就下了河,说是要捉鱼待客,弄了半天,弄
来这么一串小鱼儿,还是用一双新‘耐克’鞋跟人家换的,你说他傻不傻啊?”
互助虚张声势地用那串小鱼抽了一下西门欢的肩膀,说,“跟谁换的?快给我换
回来去!”
“妈妈,”西门欢乜斜着有点斗鸡的小眼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
算数呢?不就是一双破鞋吗?再买双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钱!”
“小混蛋,你给我住嘴!”互助道,“胡说八道,你爸爸有什么钱?”
“我爸爸没有钱谁有钱?”西门欢斜着眼说,“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揍烂你的屁股!”
“怎么回事?”西门金龙从卡迪拉克轿车里一钻出来就这样喊叫,轿车沉稳
无声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闲打扮,头皮和腮帮子都刮得乌青,肚子微微前凸,
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气派。听完互助的述说
后,他拍拍儿子的头,说:“从经济上说呢,用一双价值千元的‘耐克’鞋,换
九条小猫鱼,是愚蠢的行为;从道义上讲呢,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不惜用千金
之鞋换鱼,又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就这件事本身,我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我
要表扬你的是,”金龙用力拍了一掌儿子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换了就是换了,不能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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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对互助说着,扬起那串小鱼儿,高叫着,“奶奶,
拿鱼,给贵客熬鱼汤!”
“你就惯他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互助看了金龙一眼,低声嘟哝着,
转而又扯住儿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
“雄伟!”西门金龙在进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对我发出赞语,
然后他便与已经走出门迎接他的人们一一打招呼。他表扬了你的儿子,“开放贤
侄,一看这头角,就不是等闲之辈,你爸爸当县长,你要当省长!”他安抚了马
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来,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
对宝凤说,“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要说难过,我也难过,他这一死,
如同砍去我的一条胳膊。”他对着两家父母点头示意。他对你妻子说,“弟妹,
我要好好敬你几杯!那天中午,为庆祝我们的建设计划通过论证,我在天官楼大
摆庆功宴席,让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这老东西,真是顽固得可爱,这次
被拘留了,但愿他能长点见识。”
席间,你妻子不冷不热,保持着副县长太太的尊严;西门金龙敬酒布菜,表
现着实际的家长热情。最活跃的还是西门欢,他对酒桌上这一套,显然是非常精
通,西门金龙不怎么管他,他便益发猖狂起来。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开放
倒了一杯酒,硬着舌头说:“开放哥们儿,喝了这……这杯酒,我有一事与你相
商……”
你儿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们男子汉的事,自己做主,来,我敬……敬你一杯!”
“欢欢,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对你儿子说。
两个小妖碰杯之后,西门欢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举到
开放面前,说:“先喝为……为敬!”
开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够哥们儿……”西门欢道。
“好了!”西门金龙拍拍西门欢的脑袋,说,“到此为止,不要强求!逼人
喝酒,也不是好汉的行为!”
“爸……爸……我听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表,递到开放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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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这是‘浪琴’,瑞士原装,是我用一把弹弓,跟韩国那个老板换的,现
在,我用它,换哥哥那条大狗!”
“不行!”你儿子坚定地说。
西门欢显然不悦,他没有闹,坚定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的!”
“儿子,别闹了,”互助说,“过几个月,就该到县城念中学了,想看大狗,
去你姨家看就是。”
于是,席间的话题就转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说:“想不到一母所生,竞出落
得大不相同。”
“我们娘儿俩,多亏了这条狗,”你妻子说,“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
看家护院,接送开放上学,都是这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