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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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已定,叫人找来一根木桩,拿了一根粗绳,亲自押着驩儿到街口,将木桩竖起在市口街中央,命卫卒拿绳索将驩儿牢牢捆绑在木桩上。
人们见一个小童被绑在木桩上,都觉得奇怪,但看风头不好,不敢驻足,更不敢近前,都远远避开。本来这街口人流如织,这时却顿时冷冷清清,只有那一干卫卒不时装作路人往来。
守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动静。
第二天清晨,东城门才开,门值见一个小童独自走进城来,抓住一问,原来是装扮驩儿的狗儿,忙送到成信那里,成信又急忙领到减宣面前,一起盘问,狗儿说:盗马贼夜里送他到城门前,然后骑马飞快地走了。至于其他,一概不知道。减宣只有命人送他回家。
一连三日,街口上始终不见动静,成信有些焦急,减宣也暗自忐忑,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计策,便仍命成信继续严密监守。
第十一章 高陵之燔
伍德驾了宅中厢车,载着司马迁夫妇,驱动车子,向北缓缓而行。
一路秋风舞秋叶,来到渭水之上,两岸秋树红黄,一派秋水碧青,日暖风清,让人胸襟大开。
伍德听司马迁赞叹,便扯辔停了车,司马迁扶妻下车,让伍德歇车等候,夫妻二人并肩沿河岸,漫步向东游赏,卫真在后面紧随,不时说些趣话逗两人开心。
走了一阵,对岸看到高祖长陵,北依九嵕山、坐镇咸阳原,陵冢形如一只巨斗,倒覆于土塬之上,俯览着长安城。
卫真笑道:“太祖高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子孙,把陵墓端端建在北边高地上,日夜望着长安,从驾崩到今,望了九十五年了,他看着儿孙作为,不知道中意不中意?”
司马迁和柳夫人听到“儿孙”两个字,触动心事,均都黯然神伤。
卫真见状忙岔开话题:“听说当年高皇帝最厌儒生,听人谈及儒术,必定破口大骂。如果有客戴着儒冠来见,他必要夺扯了客人儒冠,扔到地下,当着众人面,溺尿在里面。当今天子独尊儒术,高皇帝在墓里见到,不知道这三四十年骂了多少。”
司马迁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帝生性粗豪放荡,群臣也多起自草莽,登基之后,把秦时苛繁礼仪全都废除,君臣之间素来言语随意。但平定天下之后,大宴群臣,大臣在席间饮酒争功,妄呼乱叫,甚至拔剑击柱,丑乱不堪,高帝这才深以为患,却也无可奈何。当时有儒生叔孙通'叔孙通:(?~约前194),秦末汉初期儒家学者,曾协助汉高祖制订汉朝的宫廷礼仪,先后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详见《史记·叔孙通传》。',上奏高帝,愿为制定朝仪,高祖应允。叔孙通召集鲁地儒生三十人,共定了一套礼仪,训练群臣。恰恰是整一百年前,长乐宫建成,群臣朝贺,叔孙通演示朝仪,诸侯群臣全都振恐肃敬,无人敢喧哗失礼。高帝见了大喜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当朝兴儒实始于此。”
卫真听了,笑起来:“当初楚霸王项羽攻入咸阳后,要引兵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有人笑他是‘沐猴而冠’,长乐宫那天朝贺,可谓是数百只猴子一起冠戴起来装模作样。”
司马迁苦笑一声道:“孔子在世时就曾深叹——‘人而不仁,如礼何?’礼之本,在爱人敬人,如果心中不仁、胸怀不敬,礼则徒具其表,自欺欺人。礼越多,诈伪越多。大兴礼仪,其实是在教天下人一起说谎瞒骗。”
“怪道人们常说‘宁要真骂,不要假笑’。”
司马迁点头叹道:“孔子本是一片救世仁心,后世只顾穿戴一张儒家之皮,儒者之心却渐渐丧尽。”
两人正在议论,柳夫人望着对岸长陵,忽然问道:“延广那帛书上是不是有什么‘高陵’‘高原’的句子?”
卫真忙答:“有!有一句‘高陵上,文学燔’!难道‘高陵’是指高祖之陵?”
司马迁连连点头:“有这可能!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指明《论语》失窃秘道,这一句莫非是说《论语》下落?”
卫真问道:“‘文学燔’该怎么解释呢?”
司马迁答道:“‘文学’是文雅之学,今世专指儒学。‘燔’者,焚也,是焚烧之意,陵墓之上,也有燔祭,焚烧柴火或全兽,祭拜先祖。”
“难道《论语》被盗之后,送到长陵来烧了?”
“冒天大风险挖秘道,费尽心思辛苦盗出,为何要烧?何况长陵有人看守,哪里不能烧,非要拿到长陵来烧?”
“莫非盗书人深恨儒家,所以才去盗书焚毁?”
“现在天下人人学儒,争先恐后,读书之人尽都藏买儒经,哪里能烧毁得尽?何况秦宫《论语》用古字书写,遍天下也找不出两个能识的人。即便深恨儒家,也不必烧这一部。”
两人议论半天,找不出头绪。也走得乏了,就慢慢回去,坐车返家。
柳夫人在车上道:“听你们说‘高陵燔’,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家原在关东,后被迁徙到长陵邑,儿时曾亲见长陵便殿遭过一场大火,当时我才七、八岁,那火烧掉了大半个殿,浓烟升到半空里。人都说这火来得古怪,议论纷纷,说是天谴,当时听着心里怕得很,虽然隔了三十多年,记得却格外牢。”
司马迁道:“我也记得这事。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随着父亲进京,当时长安城里也有许多人在议论,长陵令以及陵庙属官全都被处斩。”
“我父亲有位好友当时任长陵圆郎,正是因这场火,被问罪失职,送了命。一场火,死了多少人,却并不是被火烧死。我还记得那火灾是在四月春末,只隔了一个月,窦太后就薨了。又有人说那火灾是个征兆。”
“窦太后?!”司马迁心里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王孙家人去扶风打探了消息回来:“减宣把那孩子绑在市口,显然是设下陷阱等人去投。现在扶风城外松内紧,到处都是伏兵,要救那孩子,千难万难。”
硃安世听说驩儿还活着,稍放了些心,但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要遭受这些磨折,不由得骂道:“可恨!竟拿一个小孩子做饵!”
赵王孙也摇头叹息:“汉兴百年以来,吏治一直都还清俭,直到当今天子重用酷吏张汤,这吏治才日渐严酷起来,后来为官做吏者都效仿张汤。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倒还能清廉自守,不避权贵。那张汤后来被诬告纳贿,自杀身亡,死后家产却不过五百金,还都是天子赏赐,此外再无余产。再看今世,赵禹、王温舒、义纵、杜周、减宣……哪一个不是既酷又贪,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无罪都要尽力牵连攀扯,何况有罪之家的妇孺?不说别人,你和嬉娘不都是侥幸得活的遗孤?你救的那小儿,据我猜测,恐怕也是罪臣之后。”
硃安世气闷无比,一掌重重拍向几案,案上酒壶酒盏都被震翻,酒水四流。他圆睁着眼怒道:“祸根不在这些酷吏,罪魁还是那刘老彘。若不是他纵容,这些臣吏哪敢这样放肆猖狂?早知如此,那日就该杀了刘老彘!”
赵王孙和韩嬉听了都张大眼睛,十分纳闷,硃安世这才大略讲了讲那日在宫中行刺经过。
赵王孙听罢,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幸好你没有动手,否则这天下已经大乱了。”
硃安世反问:“难道现在还不够乱?刘彘继位以后,奢侈无度不说,连年争战,耗尽国库,只有重敛搜刮,又滥用酷刑。别说寻常百姓,就是王侯之家、巨富之族,哪年不杀上千上万人?我倒不与这些人交往,赵老哥你交往的那些官吏富户,现在还剩多少?”
韩嬉扶起酒壶,放好酒盏,用帕拭净几案,重新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向硃安世,笑道:“歇歇气,歇歇气!那天你就算真的得了手,也并不好。”
硃安世接过酒杯,皱眉问:“怎么不好?”
韩嬉笑道:“你想,杀了刘老彘,还有刘大猪,杀了刘大猪,还有刘小豚,刘家子子孙孙有多少?你还是改行做骟工算了,与其斩头,不如骟根,绝了刘家的户,那才叫一了百了。”
赵王孙笑道:“这个法子仍根治不了。”
硃安世和韩嬉同问:“怎么?”
赵王孙道:“骟了刘家,还有王家、朱家、吕家、霍家……这天下迟早还是要被某一家占了,到了这地位,恐怕谁都一样。就拿我家来说,倘若当年我赵国胜了秦国,赵王做了皇帝,恐怕也不会比秦始皇好多少。就算有一两代天子能贤明仁慈,谁家能保证子孙代代贤良?就像当今的刘家,高祖虽然出身无赖,当了皇帝,倒也没有什么大过,文帝、景帝,都还清静节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过了几十年还算清静的日子,到了当今天子,说起来胸怀见地,远胜前代,文治武功,天下繁盛,但就像硃兄弟所言,他对外连年穷兵黩武,对内搜刮杀伐无度,如今官吏贪酷,民间怨怒……”
硃安世问:“照你说来,就没有法子治得了这病?”
赵王孙摇头道:“诸子百家我也算读了一些,平日无事时,也常思寻,却没想出什么根治之法。”
硃安世低头闷了一会儿,抬头一口饮尽杯酒,道:“这些事我也管不得许多,眼下还是商议怎么救出那孩子。”
赵王孙又摇头道:“看眼下情势,想救那孩子,像是去沸油锅底取一根针,难,实在难。”
硃安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道:“实在不成,只有舍了这条命,冲进去,救他出来!”
赵王孙摇头道:“不好,这样硬冲,不但救不了那孩子,反白白搭上你一条性命。”
硃安世闷头连连饮几盏:“那孩子被捉,是我的错,若那孩子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也过不安生。”
赵王孙劝道:“还是从长计议,想必会有法子——”
韩嬉抿着嘴,略想了想,随即眼波流动,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只会硬来,不会软取。其实这点子事有什么难?若是我出马,定会叫那减宣乖乖交出那小毛头。”
硃安世大喜:“哦?你有什么好手段?”
韩嬉笑盯着他问:“如果我救出那小毛头,你拿什么谢我?”
“不管你要什么,我保管替你找来。就算你想要那刘老彘的七宝床,我也有本事给你搬出来。”
“那匣子的帐都还没了,你先不要耍嘴赖账。匣子是旧账,现在是新帐,你可不要蒙混过去。”
“那匣子一定会送还给你。若你真能救出那孩子,今后不管你要什么,我给你找了来就是了。”
“赵哥哥在这里,话是你说的,今后不许赖账!”
“我硃安世是什么人,会赖账?要什么,你尽管说!”
“我现在还想不出要什么,等我想出来再跟你要。”
赵王孙笑道:“我就做个证人。只是——你真有法子救出那小儿来?”
韩嬉纤指舞弄着一支筷子:“我自有法子,不过,还需要赵哥哥在扶风城里的朋友帮帮手。”
“这好说,我的朋友你尽管调遣。其实就算是仇敌,你嬉娘说一句,再笑一笑,谁会不听你的?”
“赵哥哥如今也学滑了,会说甜话儿了。”韩嬉呵呵笑起来。
硃安世忙斟了杯酒,双手恭恭敬敬呈给韩嬉:“赵老哥说得是实话,嬉娘果然是嬉娘,我老硃先敬谢一杯。”
韩嬉笑着接过酒杯,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