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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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你是听说过的,是本城有名的士绅。其余的人名便很陌生。不过看上去,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介绍人还神秘地告诉你,“孙中山”便是朝廷日日叫喊捕拿的“孙汶”,至于汉人不再用满洲人纪年,自是应份,所谓“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则是由会中一位大学问家,章炳麟先生推算出来的。
填了“愿书”,捺下手印,你就成了一名共进会员,介绍人再给你讲解仪规,分什么山、水、堂,香,山名中华山,水名兴汉水,堂名光复堂,香名报国香,与一般的会党也差不多,又有几首诗句,是出外闯山堂拜码头用的,口讲心诵,慢慢熟习不迟。
倒是平日礼仪要赶紧记熟,不然闯到聚会场所,却不谙礼仪,容易被人误会成暗探,轻则皮肉吃苦,重则性命不保。
这些礼仪你都见过,如右手握拳,意谓“紧守秘密”,左手抚胸,意谓“抱定宗旨”,整理领扣,意谓“恢复中华”。而且每日口令变化不定,如有需要参加会议,自然有人通知。
然后他们告诉你,共进会在新军实行“抬营主义”,意即一排一排、一营一营地发展新军弟兄。那么,我们总共有多少会中弟兄?你问。
武汉三镇,一万五千余新军中,总有两千多人像你一般填了“愿书”,还有四千多人,同情革命,答应帮忙。
你吓了一跳。那,在我们第八镇工程营中,又有多少人?
六百多,快七百。就数你们营里弟兄多。
乖乖!你吐了吐舌头。那,什么时候举事?
快了!说话的人望望外面的天色,七月末八月头的武昌,还是热得让人泼烦。蝉声吱吱地叫,听着比盛夏时急促,仿佛知道余日无多。
弟兄们都在等上头的布置,一旦时机成熟,就干他娘的!
【失事】
门吱呀一声响,刘同进来了。
没什么人支应他。大家管自做自己的事。孙武临窗而坐,把几日后要用的炸药放在脸盆里检验成分。丁立中、李作栋在屋子中间的小圆桌上给钞票加盖印章,起事后,可以散发给市民,建立革命军的信用;王伯雨在一旁整理文件,他还开了句玩笑“这些将来都是革命文献哩”。
邓玉麟出去购表未回。起事在即,时间统一是很重要的。
宝善里这儿,刘同是常来常往的。大家并不讨厌他,但也没什么好欢迎的。因为他做不了什么大事。打个杂,跑个腿什么的,又不太好支使他。因为他是刘公的弟弟。
革命党人的经费一向紧张。从前文学社成员多是士兵,于是收“月捐”,每月征收会员的饷银的十分之一。共进会因为各种行业都有,不便征收月捐,只能靠会员自愿捐输,没有什么固定经费。
1911年初,谭人凤奉黄兴命来湖北视察,曾交给共进会一千大洋。但还不上三四个月,这笔钱就花尽了。眼见十月的起事日期愈迫愈近,经费问题就变得更尖锐起来。
会中主事者只好各寻各路,有人将家中田地卖掉,以充会费,有人去劝说过路行商,将所带货物捐献入会。总之五花八门,法宝出尽。焦达峰听居正谈到他家乡广济县达城庙有一尊“金菩萨”,便约了几个人去盗佛。在六月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六个革命党人潜入庙里,取走了金佛。
可惜,路上遇见了州里的捕快,怕事情败露,只好将金佛扔进水田里。也不知便宜了哪个农人。
众人正叹惋之间,湖南同志邹永成来武汉,他一听说此事,立即献计,说他姑母住在武昌八卦井,家里很多金银首饰,何妨想法取来充革命经费。众人初时担心影响他们姑侄关系,但邹永成自己拍了胸膛,又想不妨革命成功后补报,便都允了。
计策是找个人配制迷药,这事交给了第三十一标军医江芷兰。邹永成自己去买了瓶好酒,带着药酒去找姑母辞行。当日,孙武、邓玉麟守在邹永成姑母家外,只等里面叫声“倒也倒也”,便冲进去搜取革命经费。
哪知一顿饭由午时吃到未时,仍听到里面笑语喧哗,还有人叫“添酒,再炒个鸡蛋”。好不容易等到邹永成红头涨脸地出来,只管摆手,说“药不灵,碍事”。三人一同走回宝善里,路上大骂江芷兰医术太差,连副迷药都配不好。
邹永成后来又生一计,将姑母幼子骗到汉口,再留信冒充匪人,勒索财物。这次终于到手了八百元。
但革命是无底事业,八百元济得甚事?转手便空。那一段几个主事者日子艰难,孙武、邓玉麟、焦达峰将家中衣物,典当一空,每人只剩得一套内衫裤,每晚睡觉时脱下,便要孙武太太浆洗,第二天又好穿着。外衫更是只有一件公共的,谁要上街谁便穿出去。好在武昌天热,在家穿着内衫裤也能过。
这种困境,直到刘公从襄阳来武昌,才得解决。
刘公家是襄阳巨富,他本人早年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同盟会,还在《民报》帮过忙。他的表兄陶德琨,新自美国留学归来,也是同盟会员。共进会一商议,决定举刘公为会长,经费也着落在他身上解决。
刘公也有心捐助革命。无奈中国传统家庭,子女未析户别居,用度无碍,手里却没有大笔银钱。正好陶表兄从美国回来,两人便商定一计。由陶表兄出面去劝刘公的父亲刘子敬,给刘公捐个官,说“表弟是日本留学生,朝廷现正在重用留学人才,如能捐个资格,将来定做大官,总督大学士都是有望的,比不得那些只有银钱全无本事的捐班”。
刘子敬觉得有道理,便答应给刘公捐个道台,再加捐“遇缺即补”、“指省任用”的花样,算算大概也得一万多银子,陶表兄又添了许多油醋,终于说得老头子开出了二万两的银票。
这二万两银子,给了共进会一万两充革命经费,这才能派人去上海、广州,买枪买炸弹。会中众人对刘公甚是感激,对他胞弟刘同,也就礼让三分。
不料刘同大大咧咧,全不留心。孙武在脸盆里检验配制好的炸药,他倒好,吸着烟卷站在旁边看。顺手一掸烟灰,有火星落在了炸药上,呼哧一声,轰,整间屋子都溢满了浓烟!
孙武离得最近,登时面部受伤,两眼不能视物,右手鲜血长流,清理文件的王伯雨隔得不远,被炸药灼伤右眼。李作栋、丁立中吓了一大跳,幸未受伤。刘同自己倒也没有伤着什么,只是熏了一脸黑。
此时飞溅的炸药已将室中桌椅点燃,浓烟更是自窗户滚滚涌出,已经听见外面有人喊“救火”的声音。众人心知救火队与租界巡捕转眼便到,李作栋赶紧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长衫,将孙武的头面蒙住,王伯雨也如法炮制,一伙人从后门冲出,去法租界同仁医院诊治。
旁边的几间屋里还有共进会的人,这时一齐冲了进来,看看火势甚旺,只好先逃出去再说。会长刘公也在隔壁,他倒还未乱方寸,叫人务必将文件、名册带走,不要落在巡捕手里。
谁知越忙越乱,文件柜的钥匙被上街买表的邓玉麟带走了!手边又没有斧头橇杆,此时亦顾不得许多,先撤吧!
也是险过剃头,刚走到院子门口,一群俄国巡捕已经扑到。当头的一个用俄语大声喝问,看样子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公用长衫下摆遮住面庞,嚷了一声“煤油爆燃”,向院里一指,也不管俄国巡捕听得懂听不懂,向外就走,众人随之冲出,巡捕倒也拦不住他们。只有落在最后面的几个人被捕。
这一来,宝善里的炸药、旗帜、袖章、名册、文告、盖印纸钞,全落入俄国巡捕之手。共进会谋划经年,打算在数日后举事的大部分秘密准备工作,尽数暴露于清朝武昌政府面前。
一个小时后,刘同在返回寓所取文件时被捕。刘公、邓玉麟、孙武都认为他保不住秘密,加之名册已经泄露,如今已是生死关头。“如果马上动手,还可死里求生。”孙武说。
邓玉麟立即奔赴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那里是拟议中的军事指挥部。命令迅速拟出:起义,就在今晚!
这是宣统三年,辛亥八月十八日,公历是1911年10月9日。
但还是晚了一步,起义命令刚发出,小朝街已被大批巡防兵、督院卫兵包围,第八镇统制张彪亲自带队。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等主要干部被捕。同被捕的还有四十多人。
这是最恐怖的夜晚。军警四出,遍布武昌城中,同时通讯骑兵反复往返督署与兵营之间,起义计划既已全盘暴露,一旦缓过手来,督署必将在新军里按名搜捕。
刘、彭、杨被捕后,即行审讯。湖广总督瑞澂已经认识到事情的重要程度。凌晨五时,一声炮响,三颗人头已经挂在督署东辕门外的旗杆上。
天色渐亮。侦骑四出,被捕的士兵、商贾、报人、市民,一批批地送来督署。这两天,又不知多少颗人头会挂上这高高的旗杆。
他们完了!张彪冷冷地想。
【起义】
杨洪胜第二次来,是来送子弹的。
自从新军时时有内部骚动的传闻,加上派遣的新军在资州起事,杀了四川总督端方。武昌督署日前下令,各营一律收缴子弹,训练射击时方按数发给。这样一来,新军弟兄,人人手里都没了子弹。
10月9日,下午五点,邓玉麟与杨洪胜赶到工程营,召见总代表熊秉坤。会中弟兄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三三两两聚在营房外,听消息。
果然。邓、杨一走,熊秉坤立即召集各棚棚目,告:汉口试验炸弹失慎,孙武受伤住院,名册落入督署手中,现正大肆搜捕党人。军事指挥部决定今夜起义。具体到工程营,熊传达了方才三人密商的四点:(一)肩章反扣,右臂缠白绷带以资识别;(二)全副武装,不带背囊以轻装;(三)工程营关键任务是占领楚望台军械所,再派兵迎南湖炮队进城;(四)今夜口号是“同心协力”。
熊秉坤说,他已经派支队长郑挺军前往楚望台军械所通知那里的同志。
“我们没有子弹,怎么举事?”
“杨洪胜大哥等一阵会送子弹来。你们先准备着。”
一个钟点后,杨洪胜又出现了,又走了。我们再度聚集到熊秉坤的营房内。
“子弹只有两盒。”熊秉坤一面说一面将盒里的子弹倒在床上,“我留六粒,余下你们拿去,会中同志每人三粒,有多的,挑那平日胆子大,跟长官时常争执不服的弟兄,各发两粒。”
我们出门的时候,熊总代表追了一句:“倘若官长不反对起义,我们决不故意残杀。”
按交代,10月9日当夜城外炮队一响,工程营便立即举事,向楚望台进发。
九点半,营房按例熄灯就寝。但是谁都没敢睡,穿着衣服靠在铺上,也不敢说话,单等着炮声。
可是,一点,两点,三点……一夜过去了。也没听见炮声。
天蒙蒙亮,拉开门往外一偷瞅,营门口,操场上,全是人影,再仔细看,大都是排长以上军官,个个荷枪实弹,来回巡查。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
营里弟兄,不管参没参与起事的,心里都在犯嘀咕。吃早饭的时候,很多人拿眼看熊秉坤。他就坐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