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番外篇之幽谷君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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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屋子?”影子说。“好像没人。”
“别担心,”简妮说。“她立刻就回家。”
她推开未锁的前门,两人进屋。她打开门边的灯开关。村舍内部空间中的大部分用做兼当厨房的会客室。一条小小的楼梯通往影子认为是阁楼卧室的地方。松木餐桌上摆着一台CD机。
“你的屋子,”影子说。
“家甜蜜的家,”她认可道。“咖啡?还是喝别的?”
“都不要,”影子说。他不知道简妮想干什么。她几乎没正眼看过他,甚至连个微笑都没给过。
“我听的没错吧?盖斯凯尔医生请你帮忙照看周末的聚会?”
“应该是。”
“那么,明天和周五你干什么?”
“徒步,”影子说。“我买了本书。有些很漂亮的徒步线路。”
“有些很漂亮。有些很莫测,”她告诉他。“你还能看见积雪,阴影里,夏天时候。事物在阴影中能保持很长时间。”
“我会小心的,”他告诉她。
“维京的说法,”她说,微笑了。她脱掉外套,丢在亮紫色的沙发上。“说不定咱们会遇上。我喜欢徒步。”她解开脑后的发髻,亮白色的头发垂下来。头发比影子预料中长许多。
“一个人住这儿?”
她从餐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你什么打算?”她问。“不想留下过夜吧?”
影子摇摇头。
“旅馆在山脚下,”她告诉他。“不会走错的。多谢你陪我回家。”
影子说晚安,顺原路返回,他在熏衣草的夜晚中走上小径。他站了一小会儿,望着海上的明月,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走下山回到旅馆。她说的对:不会走错的。他走上台阶,用附在一根短棍上的钥匙打开门,随后进去。屋里比走廊上更冷。
他脱掉鞋,黑暗中在床上伸展身体。
CHAPTER III
用死尸指甲造的船徘徊于浓雾中,波峰浪谷间的它跌跌撞撞,摇来摆去。
甲板上有幻影似的形体,如山岗或宅邸般庞大的男子们,当影子凑近时,他能看清他们的面孔:高贵的男人们,身形高大,每个都是。他们仿佛没注意到船的摇动,所有人均在甲板上等待,就如同被冻结在立足之处。
其中一人踏步上前,他伸出巨手捉住影子的手。影子这才走上灰蒙蒙的甲板。
“我们来到受诅咒之地,“握着影子的手的男人道,他的声音低沉而粗哑。
“万岁!”甲板上的男人们叫道。“携日者万岁!博杜(Baldur)万岁!”
出生证明上,影子的名字是博德 蒙恩(Balder Moon),但他只能摇头。“我不是他,”他告诉众人。“我不是你们等待的那人。”(Balder,北欧神话中奥丁和弗丽嘉的儿子,光神。Baldr是古挪威语写法,冰岛和法罗地区写做Baldur,现代挪威、瑞典、丹麦语中写做Balder。洛基利用Baldr的孪生兄弟——黑暗之神Hod杀死了 Baldr。)
“我们在此地等死,”声音粗哑的男人说,他拒绝放开影子的手。
醒觉世界和绝灭之地间的浓雾地带冷澈骨髓。咸水浪头在灰色船只的船首撞得粉碎,影子被淋得透湿。
“带我们回去,”抓住他的手的男人说。“带我们回去,或者让我们离开。”
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听见这句,甲板上的男人们开始恸哭哀嚎。有些将手中长矛的柄砸向甲板,有些拿短剑的剑腹敲击皮毛盾牌中央的黄铜碗钵,它们交织成带着节奏感的喧闹,其间夹杂的哭声从啜泣渐渐变为放开喉咙的嗥叫。
海鸥在清早的空中叫号。卧室的窗户在夜间被风吹开,正随着气流一下下撞击窗框。狭小的旅馆房间中,影子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很湿,也许是汗水。
夏末伊始的又一个冷天。
旅馆替他把几块鸡肉三明治、一个硬煮蛋、一小包奶酪洋葱脆片和一个苹果装在塔帕(Tupperware)盒中。前台的戈登把盒子给他,问他何时回来,解释说若是迟归几个小时的话,他们可以叫救援队,他还想知道影子的移动电话号码。
影子没有移动电话。
他踏上旅程,向着海岸。很美,带了那种在影子内心空洞处共鸣回响的孤绝之美。他曾把苏格兰想作一个柔和的地方,处处是平缓的丘陵,石楠丛生,但北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锐利,那么突兀,甚至是淡蓝色天空中狂奔的灰色云团也一样。他随书上的路线而行,穿过遍地灌木的草场,经过谷仓,攀上嶙峋的山顶,又走下去。
有时候,他觉得不动的是自己,世界正在他身下移动,他只是用腿脚把世界推向后方。
路线比他想象中更令人疲累。他原本打算一点吃饭,但才到正午他的双腿就已酸痛不堪,他想歇息一会儿。他沿着小路走到山侧,一块大石恰能挡住寒风,他蜷缩成团,吃完午餐。远处,前方,他能看见大西洋。
他原以为自己孤独一人。
她说,“能把苹果给我吗?”
是旅馆的女酒保,简妮。她金得过头的头发在脑袋四周狂舞。
“简妮,你好,”影子说。他把苹果给她。她从棕色外套口袋中摸出折刀,坐到他旁边。“谢了,”她说。
“问问,”影子说,“听你口音,肯定是小时候从挪威来的。我是说,你说话和本地人一样。”
“我又没说我从挪威来。”
“嗯,没说?”
她叉起一块苹果,吃掉,拿足了姿势,从刀锋上咬着吃,碰到苹果的仅有牙齿。她瞥他一眼。“很久以前了。”
“家里人呢?”
她移动肩膀,做个耸肩姿势,好像是说答案尽在不言中。
“喜欢这儿?”
她看着他摇头道。“我觉得像个树妖。”(树妖,hulder,也就是huldra,在挪威语中写作hulder,是居住在山林水边的女妖。从前面看美得难以置信,赤裸的女性身体,长发;但从后面看却是空荡荡的,如同朽木的内侧。在挪威,她们的形象略微不同,能将她们与普通美女区分开的是一根尾巴。其实,很想翻译成山鬼,有人附议吗?)
他听过这个词,在挪威。“是山怪之类的吗?”(山怪,troll,国内一般翻作巨人或巨魔,这是个错误。Troll是北欧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生灵,有时以巨人形态出现,有时以侏儒形态出现,友好而好恶作剧,居住在山洞里、小山上或桥下。姑且译为山怪。)
“不。她们是山中生灵,类似山怪,但来自森林,而且非常美丽。就像我。”说话间她咧嘴一笑,仿佛知道自己太过苍白,太过阴郁,太过瘦削,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美丽。“她们和农夫恋爱。”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说。“但事实如此。有时候农夫意识到自己在和树妖说话,因为她背后有牛尾巴垂下来,也可能更糟糕,从后面看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壳。农夫于是边祈祷边跑开,回到妈妈身边或是农场中。
“但有时候农夫不跑。有时候他们把刀子丢过她的肩膀,或者干脆微笑,然后娶树妖女人回家。她的尾巴会脱落。但是她永远比任何人类女人更强壮,而且日夜思念她在森林或山中的家。她永远不会真正快乐。她永远不会成为人类。”
“后来呢?”影子问。“她和农夫一同衰老亡故吗?”
她已把苹果切得只剩核。一抖手腕,苹果核滑出曲线飞下山坡。“当她的男人死去…我觉得她会回到山野森林中。”她凝神望向山麓。“有个故事,说她们中的一个,她嫁的那位农夫待她不好。冲她喊叫,不帮手打理农场,总是醉醺醺带着怒气从村里回家。有时候还打她。
“有一天,她正在农舍中升晨火,他进来开始吼她,因为早饭没准备好,他生气极了,她什么也做不对,他不知道干吗娶她,她听了一阵子,然后,什么也没说,她伸手到火炉边捡起拨火棍。一件沉重的黑铁家什。她拿过拨火棍,接着,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弯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圆得和她的结婚戒指一样。她一声不响,汗也没淌半滴,就把它像折芦苇似的弯过去。她的农夫男人见到这场景,面白如纸,对早饭再没说一个字。他见过她如何对待拨火棍,知道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她都能同样对待他。直到死去,他再也没动她一根寒毛,没说过一个狠词。好啦,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大家都这么叫的影子先生,要是她可以做到这些,为什么还允许他打她?她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一起?你说说看。”
“也许,”影子说。“也许她孤独。”
她用牛仔裤擦净刀锋。
“盖斯凯尔医生一直说你是怪物,”她说。“真的吗?”
“我不这么想,”影子说。
“可惜,”她说。“你知道去哪儿见怪物,对吗?”
“你知道?”
“当然啦。今天晚上,你就要上宴会了。讲到这个,给你看些东西。”她起身带他爬上山。“看见没?就在那儿。那座小山的那边山坡,下面一直降入幽谷,你正好能看见周末工作的那屋子。能看见吗?就在那儿。”
“看不见。”
“看啊,跟着我手指的地方。”她站得离他很近,伸出手,指向远方山脊的一侧。他能看见头顶太阳反射的波光,应该是个湖——或者说海子(loch),他纠正自己,毕竟这儿是苏格兰——在那高处,山坡上有一片灰色露头。他原以为那是岩石,但形状太过规则,只能是建筑,不可能是别的。
“那就是古堡?”
“我不会用这个词。只是幽谷间的大房子。”
“曾经参加过那儿的聚会?”
“他们不邀请本地人,”她说。“他们也没可能邀请我。你不该去的,你应该拒绝。”
“他们开的价挺好,”他告诉她。
她触碰他,第一次,将她苍白的手指放在他黝黑的手背上。“钱对怪物来说能有多好?”她微笑着问,如若影子在此刻没有想到她或许很美丽,那肯定是胡说八道。
接着,她拿开手,退开。“好啦。”她说。“不打算上路?距离必须返回的时候不久了。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他扛起背包,走上下山的路,她站在那里,望着他。到了山脚,他回身仰望。她还在看他。他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再看,她已不在。
他乘上小轮渡穿过狭峡去海角,爬到灯塔脚下。有小巴士回轮渡口,他搭上车。
回到旅馆已是晚上八点,他精疲力竭但觉得心满意足。落过一次雨,下午晚些时候,他在即将散架的电话亭中避雨,读了一张五年前的报纸,雨在亭子顶上敲个没完。半小时后雨停了,影子为自己有双好靴子而高兴,因为地上全成了烂泥。
他饿极了,走进旅馆餐厅。空荡荡的。影子问,“有人吗?”
一位上年纪的女人从餐厅和厨房间的门出来,“哎?”
“还有晚饭吃?”
“哎。”她用苛求的眼光打量他,从泥水斑斑的靴子到乱蓬蓬的头发。“你是客人?”
“是的。十一号房间。”
“那好…吃饭前换身衣服可好,”她说。“为别的客人着想。”
“意思是还有饭吃。”
“哎。”
他上楼回房间,把背包丢在床上,脱掉靴子。他换上运动鞋,用梳子整理头发,然后下楼。
餐厅不再空无一人。两个人占了角落的台子,人类可能有所不同的地方这两位都占全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大概快六十了,伏在桌边,动作敏捷,另有一位年轻男子,大块头,笨手笨脚,头发几乎掉光。影子认为他们是母子。
他坐在房间正中的桌边。
上年纪的女招待端了盘子过来。她给另外两位食客各一碗汤。男人开始朝汤上吹气,想让它凉下去;他母亲恶狠狠地用调羹拍打他的手背。“不许这样,”她说。她用调羹舀起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