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2-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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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6〕。”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
‘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
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
“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7〕以挽颓风而存国
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艩*艩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
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
〔2〕 八卦拳 拳术的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
清末有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复古派把它作为“国粹”加以提倡。
〔3〕 关于光绪年间开学堂,戊戌变法(1898)前后,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我国开始兴办近代教育,开设学堂。这些学堂当时曾不同程度地传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学文化和社会学说。
〔4〕 共济讲社(Oddfellows) 又译共济社,十八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一种以互济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5〕 “庭训”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6〕 “阿尔特肤尔” 英语Old 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7〕 孟母 指孟轲的母亲,旧时传说她是善于教子的“贤母”。
〔8〕 “无告之民” 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
长明灯〔1〕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2〕,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
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
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
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
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3〕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4〕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骗,就治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