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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鲁迅卷2-第19章

小说: 鲁迅卷2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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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
  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
  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
  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
  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M goM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
  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
  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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