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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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平面又与天空渐渐失去区分。
一切都失去了个性。一切都没有了个性。
冬天把一切个性都抹杀了。
真广大啊,真虚无啊,真单调啊,真沉寂啊。
她只是在他的搂抱中机械地迈步走着。
她数着路程,也数着冬天的期限。
然而,得到的消息是:冬天还要延长,春天要迟到,春天还未做好登上舞台的准备。
她呆住了,几乎昏厥过去,她一直咬着牙一步步坚持着,拼出了最后的生命力,她以为就要走到冬天的尽头了,听到春天要迟到的消息,她几乎完全垮了。
太可怕了。还要走比这长得多的路。
她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
冷不可怕,可我太累了。她瘫软在他的臂弯里。她说:路太长了,我没想到……
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没有料到冬天会这样长,可是,我们不是都相信,冬天迟早会过去,春天总会来临的。
她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摇了摇头:我当然相信。可它太遥远了,它对我没有意义了。我走不到了。即使走到,我也老了,我的春天没有了。
他把她拉过来,轻轻贴在胸前,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那么悲观。你不会老,我不会老,我们都不会老。我们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我们一定会走到春天的。
她还是摇了摇头:心年轻,生命就不衰老了吗?
他静静地搂住她,回答道:是的。心年轻,生命就不会衰老。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那意思是:别再安慰我了。
他搂着她,在灰暗严寒的天地中站着。风在周围打起旋来,漩涡一般画着灰色的螺旋。螺旋越画越大,无限大,画到宇宙中去了。
过了很久,她梦呓般地轻声问道:你还是觉得“冬天也很好”吗?
他沉默了许久,回答道:我还是觉得冬天也很好。
她仍然像遥远的梦幻中一样,声音低弱地喃喃着: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这个世界不能只有春天。
就因为这个吗?
不光为这个。为很多很多原因。也为你和我走到一起。
这是我说过的话呀……
是。
十年梦魇·《冬天也很好》(4)
还为什么呢?
就是冬天是必然的,只能走过去。
这是你说过的话呀……
是。
还为什么呢?
他望着广漠的、昏暗的、严寒的天地,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那是没有太多道理可讲的。
没有道理可讲?
是。那是生命的感觉。只有春天的世界,就好吗?我很难想像。
她静默了好久,又矇矇眬眬喃喃着:如果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没有冬天,只有春天,一个世界又有冬天,又有春天,你选择哪个呢?
他沉默了许久,说:如果必须在两者中选择其一,我大概宁可选择后者。
她不说话了。
风在宇宙中旋转。大概是很严寒的。然而,他们对严寒已经适应了,麻木了,几乎无感觉了,真正可怕的正是冬天的广大无边。
我不走了……过了很久,她说。我没有一点力量了。我的生命也同这世界一样“抽象”了。我对自己没有感觉了。
让我抱着你往前走吧。说着,他一手伸到她的膝弯下,一手搂着她的肩背,把她轻轻抱起来。
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
放下我吧。她请求道。
他走着。
请你放下我吧,我不要往前走了。
他还是走着。
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终于走累了。放下了她。天又要黑了。她说:你自己往前走吧,让我留在这里。
你很快就会被冻成冰,冰成石头的。他说。
就让我成为一个纪念碑留在冬天里好了。等春天来了,你和人们可以来纪念我。
你这不是英勇,是怯懦。
是……我是怯懦。这个世界太抽象了,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了,没有个体了,没有具体了,没有个性了。她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擦去她的眼泪:你不是在难受吗?这难受就是你的感觉啊,就是你还没有完全抽象的证明啊。
不……她摇着头:这一点感觉也快没了。
这时,他抬起头,突然发现了什么,往前一指:你看!
她跟着抬起头望去。
在浑然的、“抽象”的天地间,居然有一棵黑丫丫的干枯的小树。
它挺立着,像个倔强的标点符号。
她呆呆地凝望着它。
他在她耳边说:那不就是个性吗?
接着,听到一声勇敢而惨烈的鸣叫。
他们发现,黑丫丫的小树上,还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像浑然天地间的一个墨点。
它还活着?它还敢叫?它撕破了冬天统一整肃的画面,冬天会用全力来抹掉它的!
果然,灰暗的风旋转着卷向那棵枯树,那只黑鸟。
一片灰暗了,看不清树和鸟了,最后完全看不见树和鸟了。
他和她远远望着这残酷的扼杀。
呼啸的狂风中有干枯的树枝折断的劈劈啪啪声。
听见那只黑鸟凄厉的、尖啸的几声高叫。
那声音干裂了,破碎了,融化在浑然的冬天中。
旋转的狂风过去了,灰蒙蒙的天地间,没有了树,也没有了鸟。
听见那只鸟叫什么了吗?过了很久,他问。
听到了,它让我们继续往前走。她说。
四
童话一般漫长,空间与时间。冬天似乎是永恒的存在了。春天不是越来越近了,而像是越离越远了。对春天的记忆都稀薄了。
然而,渐渐,冬天显出一点温和来。
也有了一轮太阳,照在空中。虽然是惨白的太阳。虽然是很冷的阳光。
但毕竟可以想像,慢慢会暖过来。
冰冻沉寂的大地,好像隐隐有了变动。有些地方,似乎在出现裂缝;有些地方,似乎在出现塌陷。
慢慢的,可以依稀地看出古老的河床在冰土下一点点显现。
冬天太长了,连河床都老了。
她对这一切变化反应迟钝。因为她不敢敏锐。
她不相信春天快要降临。
她已经忘了春天,她已经做好一直在冬天里生活的准备了。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一块石头在被一点点顶起来。
石头下探出一棵露青的小草。
她惊愕了:一棵小草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对她说:大概是。
她疑惑地打量一下四周,依然是冰冷封冻的天地,阴霾的。没有春天的迹象。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也许是冬天快过去了,春天快来了。
她眼里漾出笑意:真的吗?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感到冬天的最深处已经过去了。
冬天越来越浅了。
她脸上开始有了生机,经常露出笑容。开始哼起歌来了。
她想像着春天一来,就要穿五颜六色的新衣裳。
而现在,她看了看身上,只有褴褛的、灰暗的、肮脏的布条子缠在身上。
那件夏装,那件美丽的连衣裙,早已被冬天撕扯得不成样子了。
十年梦魇·《冬天也很好》(5)
她觉得自己就要展翅飞翔,向春天招手了。
她对冬天也不那么憎恨了,她感谢它给了自己锻炼意志的机会。
她甚至感到冬天也该有诗篇。
抽象的诗篇。
她感到血液可以在放松的全身流淌起来了。
然而,一个夜晚过去,寒风一阵紧似一阵。
比冬天的深处更冷了,冷得难以忍受。
身心松弛了,不耐冻了。
她病了。病得很重。
冬天又顽强地奏起它的交响曲。
她在他的怀里发着高烧,昏昏沉沉。
冬天更疯狂地施展它的统治。弥漫的风沙把一切裂缝、一切河床的显现又都无情地抹平了。
这次,冬天宣布它是真正永恒的了。
于是,她病得更厉害了。
她真正感到自己不行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凄冷的、阴惨的早晨。
太阳仍旧照着冷冷的光。她躺在他的怀里,气息微弱。
他抱着她,用仅有的体温暖着她,不时呼唤着她。
然而,她久久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从来是坚强的眼睛,也开始流下了眼泪。
那泪珠一大滴一大滴落在她的脸上,无声的,透明的。
她慢慢睁开眼睛。
你醒了?他惊喜地摇晃着她。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不出声音。
你要说什么?他更紧地搂住了她,为她遮挡着残酷的寒风。
她微弱地说:我们快要永别了……
不,不,你会活下去的!他说。眼泪哽住了他。
她慢慢地举起手,好吃力,好慢,好像举了一个世纪,她的手终于举到了他的脸旁,然而,她支持不住,手颤颤地要掉下来。
她说:抓住我的手。
他抓住她的手。
用我的手,擦去你的眼泪。她无力地说着。
他点点头,抓着她那冰冷的小手,擦着自己的泪水。却有更多的泪水流出来。
她更加吃力地举起另一只手。
他想帮她举起那只手。
她说:不用。我能。她用尽全力,把那只手也举了起来,轻轻为他抹去脸上的泪水,理顺他的头发。
她嘱咐地说:春天来了,你要刮掉胡子,啊?
他忍住泪水,点点头。
她说:本来,我想亲手为你刮掉胡子。看来,只能你自己刮了。
不,我等着你……
傻孩子……她笑了,说。
一个冬天以来,她弱小,她是孩子,她依赖他,她靠他照顾,然而,此时,当她要离开这世界了,她感到自己成了母亲。而他成了顽皮的没人照顾的孩子了。
她告诉他,春天会有传染病。她告诉他,春天会有很多乱子。她告诉他,春天里有很多好姑娘,但也有的姑娘并不好。她告诉他,春天会有许多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他明白,他点头,他握着她的手,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说:你笑一笑。
他没能笑出来。
她说:不会笑了?我要留下你笑的记忆。
他勉强笑了笑。泪水像珠子一样飞溅在冬天的冻土上。
在那里像徽章一样闪着亮。
她闭上了眼。
很久的呼唤,都没有睁开。
他抱着她,像摇篮一样摇着她。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几个世纪一样长。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线,她看着他,从梦幻的遥远方问:还是“冬天也很好吗”?
他的眼睛一下又涌出泪水。他说不出话来。
她微弱地喃喃着:我就要离开你了,冬天不允许我在这个世界上再生存了,你还说“冬天也很好”吗?
不——……他哽咽了,抹去脸上的泪水:我不要冬天!
傻孩子……那是我过去说过的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睛又闭上了。
一个长长的夜晚过去了。
天亮时,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她说: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不能只有春天。
不——……
傻孩子,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幸福而凄凉的微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只有在冬天才能认识你,我确确实实觉得冬天也很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