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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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锦衣校尉是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的,这天一早上门,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迟延,或者抓着任何一点错处,便要大闹一场。事情闹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抚也不在乎!反正张忠、许泰恨得王阳明牙痒痒地,到时候自会替他出头回护。
谁知王阳明是耍了这么一套!拳头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费力气。然则出手就太无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过,如说改容相谢,就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到底还不到那种修养。只是一言不发,接取了回文,默而去。
※ ※ ※
张永从杭州循运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见到皇帝——此处是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处,南来北往有名的一个大码头,漕米接驳,有许多仓房,监仓的太监名叫张杨,私第极大,有园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驻跸在张杨家,新学会一样玩意:钓鱼。
照说,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静不下来的性情,何能静静垂钓?不过,皇帝的钓法,与众不同,先挑定风景优美而出鱼的湖边,搭起黄幄,三面封闭,前对湖面,准备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黄幄的锦茵上垂钓。如果时间久了。江彬便请皇帝暂时休息,悄悄换上一枝鱼儿上钩的钓竿,浮子一动,左右鼓噪,急急请皇帝提起钓杆,钓上来常是七八斤十来斤的大鱼,左右又欢呼鼓噪,恭维的恭维,讨赏的讨赏,热闹非凡。因此,皇帝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过一过钓鱼的瘾。钓得的鱼,分赐随扈大臣;而被赐鱼的又各献金帛致谢,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渔翁。
张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钓鱼的黄幄中召见,首先就问。“派你先去预备一切,你怎么就回来了?”
所谓“预备一切”是预备在南京驻跸,也预备御驾亲临江西,张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转道江西,在杭州遇见王守仁,这个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样?”
“王守仁半个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说起来就像周瑜、诸葛亮火烧赤壁,大破曹兵那样,好一段评书,可以给万岁爷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说道,“既如此,取酒来,我来听这段评书。”
于是收拾钓竿,重设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让刘美人偎倚在身边,细听张永讲王阳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阳明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造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张永,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色舞之际,对王阳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谈完江西谈浙江,“王守仁想亲自献俘,完全是为了慎重起见,并无争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辞官回家省亲;奴才心想,万岁爷最赏识忠臣,所以,”张永用略带惶恐的声音说:“奴才斗胆,替万岁爷把他留下来了。”
“该留,该留!”皇帝问道:“逆贼呢?”
逆贼自是指宸濠,张永答说:“王守仁已交给奴才了。奴才请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献俘礼?”
“这不忙!你把逆贼交给张忠,仍旧回南京去等我。”
※ ※ ※
同为掌权的大太监,王阳明将宸濠交给张永而不交给张忠,使得此人越发愤恨,因而想出一套诬陷的话,在皇帝面前煽动。
张忠说,王阳明本来是依附宸濠的,后来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为保禄位,所以见机而作,反过来攻宸濠,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的小人。他又断言,王阳明迟早必反,劝皇帝早早将他除去。
幸亏有张永的话在前面,张忠的馋言,对皇帝不发生作用。于是张忠面请领兵赴江西,搜剿宸濠余党,这当然是一请就准的事。
“奴才想将逆贼带去。”张忠说道,“抓逆党,好叫逆贼辨认。”
“也好!”皇帝点点头说,“你跟许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们在江西办不下来,尽管告诉我,看我的!”
这表示皇帝仍旧不忘情于“亲征”江西。但江彬此时渐有异谋,觉得以江南繁华、淮扬风月让皇帝迷恋不已,留连不返,自己便可紧紧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弑君篡位,将大明天下改姓为江。如果驾入江西,亲收大功,当然凯旋还京,去过一过耀武扬威的瘾;那一来自己的心愿,一时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他劝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烦睿虑。莫辜负扬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经。
皇帝一向认为声色犬马才是正经,所以江彬的话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个同党太监吴经,到扬州先去预备“都督府”。
这吴经工于心计,对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脱从古以来,佞幸对待昏君的故智,导皇帝于荒淫一途。这样做法,在江彬的计算,有三样好处: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懒得过问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窃权。
第二、因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纲,亦有无从措手之苦。大权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骚扰,搞得民怨沸腾,自然失尽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责皇帝荒淫无道,如今宸濠虽灭,而皇帝故态不改,且复变本加厉,百姓便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能说宸濠没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会有人起而报君父之仇。这一来,自己在篡位之时,阻力就少得多。
吴经有此了解,极力迎合,即专以丧失民心、拆皇帝的台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传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间一律不准畜猪。
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可是不准畜猪不是准许杀猪,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吴经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倾家荡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既不准畜猪,又不准杀猪,怎么办?地方官无不大伤脑筋。请示吴经,总算有了一个办法,投入水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猎全无。而祭礼通常用猪头三牲,没有猪,羊又受池鱼之殃。
到了扬州,吴经挑选最壮丽豪华的一所巨宅,作为“都督府”。接着又假传圣旨,征集处女幼孀,以备“御用”。其实皇帝就有龙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处女幼孀;一经入选,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师浣衣局安置,从此与家人生离死别,过着无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间惶惶然不可终日;有处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于是,“抢亲”的风气大为流行。本来“抢亲”是男家邀集亲友去抢女家,将新娘子抢到手,与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再与女家谈到做亲戚。而这一次扬州的抢亲,正好相反,单身汉大交桃花运,到处都有人抢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财礼,白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抢而遁;遁而又被抢,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则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还要央求说好话;更有些误抢了有妇之夫,以致大家闺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这样要不了十天工夫,扬州城里纠纷迭起,秩序大乱。知府蒋瑶心想,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将来那无数一夕之间造成的怨偶,更将引起无穷的后患,因而决定拚着一顶乌纱帽不要,跟吴经去争一争,争不过吵架,吵不过拼命!
这位知府其实人很懦弱,虽下定了绝大的决心,要去实现这个决心却很难;几次把勇气鼓了起来,总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废,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个得宠的丫头,名叫如意;平日侍候书房,颇为慧黠,见此光景,便开玩笑地说:“老爷,人道酒能壮胆;何不喝到微醺的时候,乘兴而去?”
“噢!”蒋瑶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来。”
这一下如意大为失悔。一句戏言竟当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发生冲突,岂不惹祸?因而陪笑说道:“老爷,老爷!我是说说笑话的!”
“不是笑话,唯有这么一个办法,才可望救得了扬州百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劝。”蒋瑶平静地加了一句:“劝亦无用。”
看他的态度,料知难以挽回。如意觉得祸是自己闯出来的,还得自己设法为主人免祸。想了好一会说:“老爷,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胡闹!你如何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抢去?”
“我不怕!”如意答说,“真的抢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扬州的百姓。”
“听说刘娘娘很讲道理。如果抢了我去,我正好替扬州的女人诉诉苦。”
“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去干什么?”
“怕老爷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我好帮着老爷办交涉。”
蒋瑶心想,这丫头胆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带了去确是一个好帮手。虽然传出去是个笑话,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呼酒快饮,他的洒量不好,四两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满面通红,豪气勃勃,推杯起身,大声说道:“走吧!”
一乘大轿以外,另备一乘小轿,供如意乘坐,吴经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带个丫头去谈公事,都诧为奇事。通报进去,吴经亦觉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厅接见。
“蒋知府,你喝了酒了!”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勃然大怒,“对了!”他瞪着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什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拚一拚!”
吴经把脸都气白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叠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父母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骚扰,欲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你是什么人?”
他问:“可是蒋小姐?”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强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着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强,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