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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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问得皇帝无言可答,但亦不愿接受。有些人说得过火了些,越发惹得他大动肝火。于是江彬乘机煽动,皇帝恼羞成怒,处置失却常度,将谏劝群臣,下狱的下狱,罚跪的罚跪,廷杖的廷杖,受处分的官员,计有一百余人之多。气候也怪,三月里的艳阳天气,忽然连朝阴霾不开,水位大涨,漫过御河桥面。天怒人恨,一片凄惨,把皇帝南游的兴致,打掉了大半截。
就在这时候,宸濠造反的形迹,益加明显,皇帝决定先派人革他的护卫,并对宸濠提出警告,这是出于张永,以及另外两名姓张的太监,张忠、张锐的建议。三张都跟朱宁不和,已在暗中将宸濠与朱宁勾结的情形,和盘托出;而朱宁不知道,还在皇帝面前替宸濠说好话。照平时的情形,皇帝对他的话,不管听与不听,总有所表示,而这一次竟是板着脸不作声。
朱宁知道坏了,计无所出,又想到了马大隆,悄然相访,闭门密谈,坦率求教。
“唉!”马大隆叹口气,“干殿下,我早奉劝,急流勇退。谁知道你还惹了这样的祸!只怕难了。”
朱宁大为惶恐,“马先生,马先生,我知道错了。”他说,“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救我一救。”
于是马大隆又细问经过。了解愈深,愈觉棘手,想了好半天说:“只一个法子,不妨试一试。干殿下即刻进城告密,请发兵搜捕臧贤;或许可以将功赎罪,略表心迹。”
“是,是!”朱宁方寸已乱,唯有听从,立即上马回城。
“祸不远矣!”马大隆望着朱宁的背影,憬然有悟;连夜动身出京,免得受了牵累。
※ ※ ※
发兵搜查臧贤家,抓到了好些来历不明的人,自然是宸濠派来的谍探,以臧贤家为居停之地,不过臧家的秘密,连朱宁亦不尽知。其中有一日靠壁的大橱,开出去就是一条两面围墙高耸的夹弄,因而毕竟还是有漏网之人。
此人名叫林华。得脱虎穴,星夜赶回南昌,到的那天正是六月十三宸濠生日,在府中大宴地方文武。林华在散席以后,才能见到喝得半醉的宸濠。
“启禀王爷,大事不好!”林华结结巴巴地说,“臧回回被抄了家,小的机警,逃了出来。听说,朝廷已派人下来了。”
听得这一报,宸濠吓得酒都醒了,“派人下来干什么?”他急急问说:“派的是哪些人?”
“派人下来于什么,不知道;派的人一共三个: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左都御史颜颐寿。”
“坏了!坏了!”宸濠气急败坏地,“是抓本藩来了!快,快祆祆请刘先生。”
他口中的“刘先生”名叫刘养正,是个举人。宸濠造反,有两个“军师”,一个是在籍侍郎李士宾,一个就是刘养正。宸濠跟刘养正的关系,异常亲密,常年供养在王府中,所以一请就到。
“刘先生、刘先生,情势急迫了!”宸濠讲了京中的消息以后,接着说道:“你可记得当年捉拿荆王的故事。”
刘养正自然记得——荆王名叫瞻冈,是仁宗的第六子,先封在江西建昌府,到了英宗正统年间,王宫大殿的正棵上,有条大蛇,蜿蜒而下,蛇头正好俯瞰王座;瞻冈大为惊惧,请求徙封,因而改封湖北蕲州,称号亦改为荆王。
到了天顺五年,瞻冈病殁,他的儿子都死在他前面,所以王位由长孙见潇承袭。见潇的生母,偏爱老二见薄,这是家家户户所不免之事;而身居王位的见潇,竟会施行报复,而且报复得惨无人道,将老母禁闭在空屋中,断绝饮食,活活饿死,棺材由后园的狗窦中拖了出去,草草埋葬。接着将老二见薄一顿乱棒打杀,再骗见薄的妻子何氏入宫,逼着逞了他的兽欲。
这还不算,见潇有个堂弟,封为都昌王的见潭,妻子姓茆,是个出名的美人,见潇大为垂涎,千方百计地想勾引上手。可是见潭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婶母马氏,防范极严,毫无机会。见潇一怒之下,将马氏抓进宫来,先剃光她的头发,再抽了一顿皮鞭;然后将茆氏当成重犯一般,拿铁链锁进宫来,让他强暴。
见潇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封为樊山王的见灏,知道大祸快要临到自己头上了,因而派人密奏朝廷。其时为弘治七年。孝宗得奏,惊骇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而且身居藩封,非无智无识的人可比,实在是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
于是孝宗指派太监萧敬、驸马都尉蔡震、左都御史戴珊,到湖北召见荆王见潇进京,先是幽禁在西苑;后来因为谋反有据,降旨赐死。
萧敬一行,当年出差湖北时,来去都经过南京,作过宸濠的座上客,所以他对这件事的印象特深。如今派到南昌来的,又是太监,又是驸马,又是左都御史,与当年召荆王的职官,完全相同。驸马都尉且是娶宪宗第二女永康公主的崔元,是皇帝嫡亲的姑丈,更见得此行使命的重要。宸濠是认定了自己将步荆王见潇的后尘了。
刘养正亦觉得其事大有可疑。不过,细细一想,亦无多大关系;他本来跟宸濠商量好的计划,是在六月十五起事,如今不妨提前一天。
“虽然只提前了一天,”宸濠问道:“刘先生,你应该想到情形大不相同。”
定在六月十五起事,是因为这年已卯;而“子午卯酉”是大比之年,地方大吏,入闱监临,城防空虚,易于成功。六月十四,尚未入闱,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刘养正点点头说:“养正自有道理!”接着,细说了他的计划,宸濠立刻转忧为喜了。
于是,立刻召集宸濠造反所凭借的武力——鄱阳湖中的大盗吴十三、凌十一、闵甘四等人,连夜部署;同时在王府中亦作了一番布置。
第二天,宸濠先找了李士宾来,说是就在这天起事,将他留在府中。到了天色大明,所谓“镇巡三司”的地方首长,入府道谢宁王前一天的赐宴;宸濠升殿受礼已毕,镇巡三司准备辞出时,却为王府的护卫拦住了。
“王爷还有话交代。”护卫说完,便将二门关上。
巡抚孙隧见此光景,惊疑莫释,姑且镇静等待,只见宸濠出殿走到露台上,大声问道:“大义所在,各位知道不知道?”
“王爷何出此言?”孙燧问道,“何谓‘大义所在’?”
“孝宗为太监李广所误,抱民间不知谁的儿子当做亲生儿子,我大明朝列祖列宗,不能享用血食已经十四年!如今我奉太后密诏,命我起兵讨贼,各位知道不知道?”
此言一出,相顾愕然。大家不但诧异,而且觉得离奇荒唐,因为从未听人说过,当今皇帝竟是先帝抱养的民间之子,这话从何而来?
于是孙隧答道:“王爷的话,可真是创闻!”
“宫闱秘闻,外界是不知道的。”
“既然外界不知道,”孙燧针锋相对地顶过去。“何足为凭?”
宸濠一时语塞。唯有厉声喝道:“本藩奉有太后的密诏,命我起兵入朝监国,这难道是假的?”
“岂敢说王爷作假。不过,”孙燧昂然答说,“请王爷把密诏拿出来看创!”
宸濠何来密诏?只好快刀斩乱麻地说一句:“你不必多说!我现在要到南京,你保不保驾?”
孙燧双目一张,精光直射,厉声说道:“天无二日,臣无二君。有太祖高皇帝的法制在,哪个敢违背?”
宸濠勃然大怒,大吼一声:“替我把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抓起来!”
这一下,谢宴的官员,无不相顾失色,唯一的例外是按察副使许逵,攘臂向前,一面拦阻,一面骂道:“孙巡抚朝廷大臣,你是反贼,敢擅杀大臣?”
宸濠越发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卫士蜂涌而上,将许逵亦抓了起来。此君文武全才,深通技击,自然不甘就缚;无奈寡不敌众,一条左臂,立时打断。宸濠吩咐,将孙、许二人立即绑到惠民门外,砍头祭旗,就此起兵。
南昌的镇巡三司,以及镇守太监,死的死,下狱的下狱。李士宾与刘养正则“官”拜“左右丞相”;有个参政叫王纶,早为宸濠收买,做了“兵部尚书兼总督军务大元帅”,一面传檄远近,革除正德年号,一面派那些鄱阳湖的大盗,夺取船只,顺流攻南康、九江,打算打下南京,便即“正位”。
※ ※ ※
消息到京,满朝文武,惊疑不止,只有兵部尚书王琼神色泰然。“不要紧,不要紧!”他说,“我早布了一着棋在那里,足以制逆贼的死命!”
“怎样的一着棋?”大学士杨延和问。
“王伯安!”王琼答说,“有王伯安在,相公请放心,宸濠不是他的对手。”
王伯安就是阳明先生王守仁。自刘瑾一死,他就出头了,由贵州瘴蛮之地龙场驿驿丞,调升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循资渐进,到正德十一年已升到赣南巡抚,辖区兼福建河州、漳州等处,练民团、立保甲、平盗贼、治绩斐然。
他之能当赣南巡抚,即出于王琼的保荐,而王琼深谋远虑,看出宸濠迟早必反,所以在江西南部安置王阳明,主要的作用,便是监视宸濠。而王阳明则不必王琼嘱咐,在一次亲身接触中,已得知宸濠心存异谋。
那是在一年以前,王阳明应宸濠之邀赴宴,座中陪客有李士宾。酒过三巡,随意闲谈,宸濠细数皇帝的嬉游无度,荒废政事,故意唉声叹气地装得替国家与百姓发愁。
于是李士宾开口了,他说:“世上莫非就没有汤武了?”
汤是成汤,因为夏王桀无道,他革了夏朝的命,建立商朝,武就是伐纣的周武王。很显然,李士宾是将皇帝比作桀纣,而以宸濠拟为汤武。王阳明心知其意,不便实说,宸濠何能与汤武相比?所以换个说法驳他。
“有汤武亦须有伊吕。”
伊是伊尹,辅助成汤的贤相。吕是吕尚,亦即隐居渭水的姜子牙,是周朝的开国元勋。王阳明的意思是说,即或宸濠可比汤武,但没有伊吕,亦难成大事!也等于隐隐规劝宸濠,李士宾之流,何能助你取天下,不必痴心妄想吧!
李士宾当然不服气,沉着脸说:“有汤武就有伊吕。”
王阳明立即接口:“有伊吕就有夷、齐。”
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遁入首阳山中,这是表示,如果宸濠谋反,他决不顺从。而且从此有了防备。
在一个多月前,福州忽然闹兵变,奏报到京,王琼心想,机会正好,便奏准皇帝,下一道敕书给王阳明,命他到福建去处置乱军,敕书中特别指明,得以“便宜行事”。换句话说,就是赋予调动兵马,派饷任官的临时职权。这样,如果宸濠果真谋反,王阳明有此“便宜行事”的敕书在手,就有足够的权力可以应变。他是六月初九从南昌动身的,封疆大吏的行动照例要奏闻,王琼知道王阳明未曾落入虎口,所以放心大胆,对宸濠的叛乱,毫不着急。
“大家宽心!大家宽心!”他说:“用不着多久,就有王伯安的捷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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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自然没有那么快,而皇帝却等不得了!将朱宁下狱抄家之后,在八月初下诏亲征!顺便到江南大逛一逛。
这次皇帝自定的称号,叫“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边将江彬、许泰、刘晖;以及太监张永、张忠等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