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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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喳!”朱宁答得很响亮。
于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谈如何兴修,同时征询她的意见。而她,总是将就着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觉得十分投机,酒兴也就更好了。
“够了!大爷。”蕙娘温柔地去夺他的酒杯。
“让我再喝一点。三杯,三杯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对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饮着;最后一口入喉,犹不甘心,仰着脖子,倒覆酒杯,希望还有点滴余沥人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顿有意外惊喜之感,拉着蕙娘的白皙温润而特具一种无可形容的香气的手,吻个不住。
“我从来都不觉得酒是这么珍贵,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浓重的感触与隐隐的恐惧,脸色马上变了。
变得脸上罩着一层淡档的哀怨,越发惹人怜惜,皇帝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不相干。”蕙娘摇摇头,不肯多说。
“怎与我不相干?你我哀乐相共,我何能不问?”
这“哀乐相共”四字,不论是否他心里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可感,蕙娘不由得淡档地笑了。
虽是淡档的笑,而实是欣慰使然,皇帝却看不出来,追问一句:“你以为我是哄你的话?”
“大爷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没有哄你!我谁都不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何用哄人?”
“我也是假设的话。莫非大爷您就听不出来!我当大爷的话,无一句不真。”
“那就是了!”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为什么忽然优忧郁郁的,告诉我听听。”
“我是忽然想起两位薄命的红颜。”蕙娘自嘲地笑着,“真个‘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喔,是哪两个薄命红颜?”
“一个是李夫人。”
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皇帝在《西京杂记》、《汉武内传》这些书读过。色艺双绝的李夫人,可惜娇弱多病,入宫生子以后,便一病不起,汉武帝思念不已,曾召方士齐少翁招魂一见。如今蕙娘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以李夫人自况呢?看她人虽纤弱,但无病无痛,而竟无端想起这样一位薄命佳人,大非吉兆!姑且再问她:“还有一位呢?”
“还有一个是杨贵妃。”蕙娘答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一位天子竟不能庇护一个妇人,她的命真是薄到极处了。“
这一下,皇帝不由得动了疑心,莫非道我不能庇护她?转念又想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不要胡猜瞎疑,自寻烦恼。
“大爷,我在想,”蕙娘又说,“李夫人与杨贵妃,看似薄命,其实是大幸。”
“喔,”皇帝大为惊异,“你这反面文章也做得太离奇了!我倒要听听你的议论。”
蕙娘笑了:“哪里有什么议论,不过一点点言之不成理的感触。大爷,请先宽坐。”她起身说道:“这会儿是喝茶的时候了,等我煎了茶来,请大爷一面品茗,一面听我胡说八道,笑一笑倒可以消食。”
“要消食煎普洱茶来喝。”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那不用你动手,你先发你的议论!你知道的,我性急。”
就这折冲之际,蕙娘已将几个零乱的念头,凑成一番见解、欣然应诺,从容陈词。
“想那李夫人病重的时候,汉武帝亲临视疾,李夫人拿被子蒙着脸,不肯见皇帝的面,说是形貌毁坏,不敢见至尊,只以亲人相托。任凭皇帝怎么说,只是拿定了主意不从,逼得急了,竟抽抽噎业地哭将起来,搞得一场没趣。事后姊妹怪她性子太拗,怕是恼了皇帝。李夫人怎么说,大爷想来总记得?”
“《汉武内传》上记得有,念过这一段,记不得了。你说些我听。”
“那李夫人说,不是我性子拗。须知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我蒙皇上宠爱,无非因为我的容貌。皇上刚才一定要看看我,不是要看我的病容,憔悴病容有什么好看的?一看厌恶,平日的恩情付之东流,哪里还肯来照顾我的亲人?”蕙娘紧接着说,“李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好,后来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拜贰师将军,封侯;一个也做到都尉,都为汉武帝心目中的李夫人,国色无双,想念不止,才推恩到她亲人。”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还是能够做大官。”皇帝问道:“这又怎么说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爷!”蕙娘答说,“李夫人得宠的时候,李广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等到色衰爱弛,二李跟着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时一死,汉武帝始终想念,便是始终得宠,就算日久天长,那颗心慢慢淡了,终还不至厌恶。她两个哥哥的禄位,也就可以长保了。”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说道,“你再论一论杨玉环!”
“若说杨贵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着太上皇凄凄凉凉住在南内,想想春花秋月,多少繁花热闹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那种滋味决不会好受。等到寿数满了,亦如草木同腐,没没无闻。自香山哪里会有那首‘长恨歌’?”
“啊!这番议论好,该当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来!”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罢!聊胜于无。”
于是蕙娘亲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一面剥果子为皇帝下酒,一面又说:“我在想,大爷如果是汉武帝,当时看见李夫人执意不肯露面,心里不知是何想法?”
一听这话,皇帝恍然大悟,原来蕙娘的感触,便在“色衰则爱弛”这句话上,这未免言之过早,不过她既然有此顾虑,自然得要安慰她几句。
“我不会像汉武帝那样,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则爱弛,如果李夫人像你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么烦恼都丢在九霄云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蕙娘含笑听着,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但亦多少有些疑惑,这正是她欣慰之余,对皇帝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还有疑问的表示。
“我这时候也不必多说,你将来看着好了!我不会负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跟你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喜欢以外,还有些怕。”
“怕?”蕙娘失惊地问,“大爷,你的话让我惶恐得很。”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也许这个‘怕’字用得不恰当。有些书上说,世间有种妇人,既美且贤又能干,做丈夫的,爱她,敬她,也怕她。我现在倒有点这样的感觉。”
“罪过,罪过!”蕙娘双手合什,喃喃说道:“大爷这么说法,起码折我十年寿算。”
“我是老实话。”皇帝又说,“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想到我的身分,我们就像民间仕宦人家那样,做一对恩爱夫妻。然则我有这样的感觉,正是求仁得仁,恰如我的希望。我在想,我这种情形如果就叫‘怕老婆’,那么‘怕老婆’倒是一件好事。”
“越说越玄了!”蕙娘愉快地笑着,“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皇帝笑笑问道:“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是万万不敢当。”
“照你所说,皇帝就不该怕老婆?”
“我想是的。”蕙娘答说,“怕老婆的笑话不知道有多少,就从没有挖苦皇帝怕老婆的。”
“史书上皇帝怕老婆的记载,并非没有。这且不去说它了!你讲些怕老婆的笑话我听听。”
“是!”蕙娘想了一会,拣个比较隽雅的笑话,“堂堂须眉,说是怕老婆,总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可是有时候又赖不掉。那就有些很可笑的说法了。有人说:”我不怕老婆,只怕我儿子。‘问的人诧异,道是:“大家都知道,令尊怕令郎,令郎怕足下,是一套连环怕,怎么说是你怕令郎?’那人答说:”我只怕小犬挨了我的骂,去跟他妈诉苦。‘“
皇帝想了一下,笑了,“这句门面话说得妙!”皇帝问道:“还有什么好说法没有?”
“有啊!有人老实承认怕老婆。不过,照他的说法,确是非怕不可!”
“真有这样的说法,我倒要听听,快说吧!”
“是!”蕙娘微笑说道,“大爷,你就算是那位问的人,我就是承认怕老婆的,我先请问一句话。不过,大爷,你可得暂且忘掉万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爷你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请问菩萨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过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来说,也该怕。”
“那么,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换了你也会怕老婆。我老婆,年轻的时候,仪态万方,实如观世音菩萨;一到三十多岁,如狼似虎;至于既老且丑,外加凶悍,简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壮及老,无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说:“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着,但不久就收敛了笑容,微喟着说:“一个人,要到了教人怕的地步,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丑,外加凶悍,何苦?”
“所以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话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觉话欠检点。但看蕙娘,似乎并未太重视这话,一颗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来。
“白头倒还早。不过— ”蕙娘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且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
皇帝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这可是她太过虑了!徐娘风味,如饮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题名叫什么?”皇帝突然问说。
“不是豹房吗?”
“对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样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狮子、老虎那样,壮是壮,却嫌臃肿。”皇帝笑着在她耳际轻轻说道:“我真希望你是一头豹子,身段苗条灵活的花母豹。”
“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我的譬喻不对吗?”
“我不知道对不对?”蕙娘头也不抬答说:“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并不苗条,灵活更谈不上。”
“你倒试试!”皇帝涎着脸说:“这会就试试,好不好?”
“不好!这会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皇帝紧着追问。
“试过了!”蕙娘垂着眼,有隐隐的笑意,“何用再试?”
那种神态撩得人心痒痒地,越觉难耐,“那,”皇帝问说,“好比我是举子,你是考官,取中这本卷子没有呢?”
“哪敢不取?”
“不对,不对!”皇帝声音放大了,“你不要当我通了关节,只当平常一本卷子,只凭文章好坏来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什么等第,第几名?”
蕙娘刚要回答,蓦然省悟,惊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将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声音如常,脸上却故意摆出温色,“大爷这话问得好怪!”她说,“我怎么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权衡,怎说不知道?”
蕙娘卟哧一声笑了——当然,一半是做作,“真当我考官了,什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