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求婚记 - 柏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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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我简直兴奋得要发狂。 “心焦得很呢,”她说,“我等你足有半个钟头。” “你以为人类的生存,是可以用时间计算的吗?” “我不懂。” “‘盼望’会使你更漂亮,因为‘盼望’和‘青春’是同胞双生兄弟。” “你的理论真多!” “当然,一种理论,如果是一种真正的理论,一定具有给予实践者以指南的力量,而且还要跑到它前面去。” 她瞪大了敬佩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是抓住她的芳心了。 “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很含蓄,很深奥,是吗?” “谢谢你刹那间保持心灵独立的真诚赞美。” 坐了一会儿,她要我陪她逛马路。我提议去公园、去吃晚点,她都不同意。我真要像书上说的一样,勃然而别,叫她来找我道歉。可是,我又怕她的知识水准太低,万一不照间谍小说上行事,我岂不要失恋吗?经过一番郑重的考虑,我决定采取顺服态度。 于是,我们肩并肩地在街头踱着。我几次引诱她挽我的手臂,她都没有领略,我去挽她,她不解风情似地向外跨一步躲开。不过她倒是始终和我热烈地谈着,谈时局,谈衣服,谈电影,谈她的希望,谈我的俊美风度。她一面谈,一面左顾右盼,有点心不在 焉。我马上看出她的内心正陷于矛盾———一种爱我而同时也爱她工作的矛盾。 三小时后,我走得两只脚像在鞋子里着了火。 “冯先生,”大概走到十点钟吧,她才停住脚步,“我得回去了。” “啊。” “明天晚上,还在沙龙见,好吗?打铃。” 又是没等我喘过气,她已飘然而逝。 接连着,我们天天逛马路。我发现,她虽然是一个风骚而危险的人物,却多少有点傻,我几次向她表示我不是柳下惠,坐怀一定要乱的,她都没有反应。我又发现,虽然间谍小说上规定,只准她爱上“我”,不准“我”爱上她,可是,我仍禁不住爱上她了。这或许是我比书上的男主角仁慈,不忍心使她失望的缘故。 终于,我们的事情进入高潮。 记不得是哪一天,我忽然觉得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向我们注视。 她的脸色跟着起了变化。 可是,等到那双眼睛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她又立刻恢复常态,有说有笑。 凭着我超人的智能,我察觉到她是处身于危险之中了。尤其是到了后来,那双愤怒的眼睛出现的次数增多,她惊慌得也越厉害。 “打铃,”我说,“你似乎受到威胁。” 她淡淡一笑。 “是不是那双眼睛?” 她蓦地怔了一下。 “请放心,”我好心肠地提出保证说,“那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低级职员──83号,我可命令他以后不打扰你。” “什么?”她惊叫道。 “没有什么!”我很神气地耸耸肩膀。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很是得意。 日子过得真快。当我们相识到第七天,就是上帝创造世界完工的那一天,我们散步到一个黑暗的巷口,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她马上就要把她的身心和秘密文件一齐交给我了。魔谍(3)
想不到,当我们走到一盏路灯下面,情况急剧地发生变化。 那双愤怒的眼睛又出现了,接着跳出一个魁梧而激动的青年。我还没有来得及戒备,那人已冲到我们面前。 “他是谁?”他向她指着我吼。 “我的男朋友!”她冷静地回答。 我明白她是用我来阻挡这个男人逞凶的,因为他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83号低级职员。 “滚开!”我大声喝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大出意外的,他不但不听我的命令滚开,反而不由分说地一拳打上我的下巴。我立脚不稳,往后踉跄地倒退。 “不要打呀!” 我听见她焦灼地喊。可是那年轻人像蛮牛似的又给我一拳,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上天,接着———用一个报上关于这一类的术语来说明吧,那就是:接着,他的拳头竟雨点一样的向我盲目攻击,虽然全都未中目标,但我的鼻子和嘴巴仍不得不流出大量鲜血。我迅速地了解,假使我不赶快昏厥,一定会被他打得盲目地送掉性命。 三 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霍然苏醒。 迷惘中,我听见一男一女在那里争辩。禁不住,我悲从中来,因为按照间谍小说上的规矩,女主角一定要为男主角死的,而现在正是她死的时候了。可怜一个盖世女间谍,为了我──她最亲爱的情郎,也是她工作上的敌人,竟牺牲生命;我虽然心肠如铁,也不能不垂下感慨之泪。 不过,当我勉强睁开眼,叫苦连天的时候,她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正安详地俯身看着我。 “真对不起。”男的说。 “冯先生,请你原谅。”女的也说。 “要我扭断他的脖子吗?”我忍痛问她。 “说穿了吧,”男的挽我起来,十二万分地抱歉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因为我最近埋头在实验室里研究一点东西,冷落了她。她以为我要变心,所以故意找一位假情人来刺激我,好教我回心转意,想不到她找上了冯先生。” “冯先生,”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去吃晚饭,我赔罪。” 我挣脱他们的包围。 “一块走吧,冯先生!” “滚,滚!”我羞愤交加地说。 “求你宽恕,冯先生!” “滚,滚!”我跳脚说。 他们还要纠缠,因为我十分鄙视他们的作风,所以我理都不理,他们只好狼狈地滚了。滚了不几步,隐约地,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找男朋友也找一个像样的呀,”男的埋怨说,“怎么找个豁嘴斜眼的家伙?” “正因为豁嘴斜眼,我才找到他呢,”女的嘻嘻笑了,“他是东街市场卖牛肉的伙计,你早认识他。他本来姓马,却一下子变成姓冯了,又阴阳怪气的好像是个大人物———我想我要是找一个像人样的,恐怕你还不肯相信我的解释呢。” 声音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男主角,倚到路灯柱子上,绝望地,向那一对违反间谍小说程序的男女叛徒,发出响声震天的诅咒。无妻徒刑(1)
这是我这个月参加的第五次喜筵了。我真不明白,这么热的天气,忙着结什么婚?就是结婚,悄悄地结婚好了,还发什么帖子?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非向别人示威一下不可似的。 所以,虽然表面上我正襟危坐,实际上却心烦得要死。 一开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新娘来了。我立刻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一两句“丑八怪”之类的评语。可是,没有。听到的全是赞美之词,什么新娘面如桃花啦,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啦,头发乌亮啦,脸庞儿俊俏啦,性情温柔得像小羊啦,而且又是大学毕业啦,等等拍马屁的话,我越听越不受用,就迅速地连吃了两匙虾仁。 然而,当新娘敬酒到我这一桌的时候,我不禁大失所望。老天,原来新娘竟然真是那么美,刚才那些拍马屁的话,似乎还不算言过其实。我颓丧地垂下头,仿佛自杀前一分钟,直抽冷气,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会瞎了眼睛,找到这么一个新郎呢?新郎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他再清楚没有:论资格,他没有去过美国。论地位,小科员一个。论钱,穷光蛋。论人品,平庸之极。论学问,英文报都看不懂。论才干,连撒句谎言都会脸红。论前途,他既没有巴结上一个大官,也没有当大官的老子娘。可是竟会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上了他,而且,根据今天结婚这个事实,她简直更是嫁了他。真叫人无限感慨。 “有什么好赞美的,”于是,我用筷子敲碗边,脸上露出非常非常不嫉妒的表情说,“再过三十年,还不是一个穷公务员的黄脸婆。” 同桌的人立刻都用顿开茅塞的神气望着我。 “老刘,”旁边一个问,“你怎么还不娶太太?” “我从不考虑这个问题,”我正色说,“我不赞成像今天的新郎这样,迫不及待地,随便找一个充数。” “听说你追阿秀追得很厉害?”另一个插嘴说。 “胡说,”我瞪眼道,“是哪个家伙造的谣?” “阿秀自己说的。”又是一个插嘴。 “不要脸,”我说,一根鱼刺卡得我眼泪都淌出来,“她没照照镜子。” “秘书室的李小姐对你蛮好呀!”第四个发话了。 “看她那个模样,”我冷笑说,“也打我的主意,天下的女人没有死完,劝她别自作多情。” 说罢,我没等席散,就骑上脚踏车,扬长而去。我当然知道,同桌的人一定会在我走后说我的坏话:像我怎么送给阿秀———我寄宿那家的下女———几双尼龙丝袜被退回啦;我又怎么请李美丽小姐———我们秘书室的助理———看电影被拒绝啦。但我还是扬长而去。因为我晓得他们无非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打击我的高尚名誉,想搞垮我在情场上的优势,以便乘虚而入———我岂能中他们的圈套。 不过,教人不愉快的事也真多。当我下了脚踏车,跨进宿舍,还没有把我那惟一的一套西服放回箱子,房东的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刘伯伯!”她叫。 我哼了一声。 “我问你,刘伯伯,”小女孩说,“什么是‘老光棍’?” “不知道。”我吼。 “可是,”小女孩奇怪道,“妈妈她们说,你就是‘老光棍’。” 我勃然大怒,一巴掌下去,小女孩放声大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马上院子里就响起房东太太的破口大骂,对于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我气得直冒汗。 好容易,骂声停止,空气又恢复平静。我把房门关好,坐到镜子前面,开始端详镜子里呈现的仪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有神,不胖也不瘦,嘴唇红如朱砂,一颗黑痣生在两眉之间,在相书上,这叫做“二龙戏珠”,主大富大贵。我端详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我是天天都要这样端详一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一直到今天还得不到小姐们垂爱的理由。悲愤之余,我霍地站起,我不能老是呆在房子里虚耗青春呀,我得到外面碰碰,好让那些女郎们多一个选择到我的运气。于是,我重新翻出刚才放进箱子里的西服,骑上脚踏车出去。 只是,我去哪里呢?我不愿去有太太的人家,我看不惯他们当着人那股假亲热;我也不愿去找单身汉,他们三句话就谈到女人,我最讨厌这种缺德无聊的话。 正在犹豫不决,突然间,像射出的枪弹一样,一辆坤式脚踏车从我身旁掠过,骑车的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郎。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没有什么熟人,我就用足力气,追了下去,她那黑亮的秀发飘到半空,红裙被风吹成一个大包,黄色的半高跟鞋衬着雪白的小腿,我立刻心跳如捣,就索性完全放弃岸然的道貌,拼命狂驰。 这时候,耳旁风声随着我骑车的速度加大,眼看着,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追上了。想不到斜刺里喇叭猛鸣,一辆丧尽天良的大卡车横闯出来,我迅速地双手握闸,大概是我爱情太专一的缘故,两只手没有能够一齐用力,准确地说,我是右手先用力,以致前轮先停止。于是,后轮翘了个一百八十度,我就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一样,头朝下,脚朝上,一下子就飞出二十公尺之遥,脑袋撞到电线杆上,还没有来得及叫哎哟,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