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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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比刀子剜心还疼!”
运涛到了这刻上,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更加愤怒,瞪出眼珠子大喊:“打倒刮民党!”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运涛喊着,嘴上的血流到下巴上,滴满了衣襟。这时,看的人越聚越多,齐声说:“真好样儿的!”暗里惋惜:“象个共产党员!”
士兵们抓住运涛,要把他拉回去。拉到门口,他不理睬劈劈啪啪落在头上的鞭子,瞪出血红的眼睛大声喊叫:“江涛!忠大伯!回去告诉我爹,告诉明大伯,告诉妈妈和春兰。叫春兰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锁井镇上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朱老忠直着眼睛看着运涛,拽起江涛,斤斗骨碌跑出来,一直跑出大门口,还气喘嘘嘘的。江涛看见了哥哥愤怒的样子,攥紧拳头,气昂昂地走回来。回到小店里,蹲在炕上,低下头,用袖子捂上脸,不忍看见反革命们对哥哥凶横的摧残,他们要把运涛囚禁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店掌柜的见他们一天没吃饭,走进来招呼,说:“怎么还不吃饭?这街上嚷动了,说大监狱里囚着一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好硬气的人物!”又同情地嘟嘟哝哝说:“他们这‘革命’呀,可不如这好汉子刚强,他们欺软怕硬!”
朱老忠听话中有因,凑过去问:“店掌柜!怎么说他们是欺软怕硬?”
“我给你们说说吧!”店掌柜打火抽烟,和忠大伯坐在一起。说:“今年夏天北伐军打到济南城,日本兵关紧城门,把住城墙,不许他们进来——这地方早就住着许多日本兵——眼看就要跟他们开火。北伐军派外交官进城跟日本人交涉,你猜怎么样?按窝儿叫人家捆起来了。”
忠大伯缩了一下脖子问:“干什么,要开火?”
店掌柜绷起脸,摇晃着手,气呼呼地说:“咳!把那个外交官割了舌头,剜了眼了!”
忠大伯说:“八成,这仗得打起来!”
店掌柜囚了一下脖子,笑咧咧地说:“不,他们不行,他们软。这北伐军绕了个弯儿转过去了!”
朱老忠有点不相信,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江涛,江涛也说:“革命军打到武汉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和共产党合作哩,共产党发动工农群众,向帝国主义游行示威,强硬收回外国租界。后来,他们骇怕了,镇压了工农群众,屠杀了共产党。这样以来,北伐军里就缺乏了革命性,打到济南城的时候,他们的外交官就被日本鬼子割舌头剜眼睛了!”
说到这里,店掌柜拍了拍江涛的肩膀说:“好小伙子!你是个明白人,将来一定能行。”说着,缩起脖子,嗤嗤地笑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这时觉得心慌意乱,亲子情分,还是不忍回去。他又坐下来打火抽烟,想:“运涛这孩子……他要长期过着监狱生活了……”想着,目不转睛看着江涛。长圆的脸,大眼睛,和哥哥一样浓厚的眉毛,又黑又长的睫毛打着忽闪。叹口气说:“咳!多好的孩子,偏生在咱这人家。”
朱老忠自从接到运涛的信,总是替严志和父子着急,心上架着一团火。到这里,看运涛没有死的危险,心里才踏实下来。现在,全身的骨架再也撑持不住了,躺在炕上晕晕地睡着,做起梦来……梦里,他正躺在打麦场上睡觉。运涛笑模悠悠地,远远地跑来看他了。
说:“忠大伯!院里下雨哩,屋里睡去。”说着,黑疙瘩云头上掉下铜钱大的雨点子,打得杨树的叶子啪啦乱响。
江涛看太阳下去,天空开始漫散着夜色,城郊有汽笛在吼鸣。他想到祖父和父亲的一生,想到朱老巩和忠大伯的一生,想到旧社会的冷酷无情。心里说:“阶级斗争,是要流血的!你要是没有斗争的决心和魄力,你就不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想到这里,头顶上象亮出一个天窗,另见一层天地。
忠大伯睡醒了一看,哪里有什么场院,哪里有什么杨树,还是在炕上睡着。他点着一袋烟,向江涛叙述了他的梦境,说:“运涛一定能回去,能回到咱的锁井镇上!”
江涛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是你想运涛想的。”
江涛在济南买了几张大明湖的碑帖,又买了二斤乐陵小枣,包了个小包袱,挂在腰带上。在山东地面买了一匹小驴,叫忠大伯骑上,江涛折了根柳枝,在后头轰着走回来。路上,忠大伯还说:“按我这个梦境说,运涛这孩子一定要回来,共产党不算完!”
江涛说:“当然不算完!反革命在武汉大屠杀以后的日子,毛泽东同志带领革命的士兵、工人和农民举行了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朱德同志带领南昌起义的部队转战湖南。他们在井冈山上会师了,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建立了工农红军,建设了革命的根据地。今后要打土豪分田地,进行土地革命,叫无地少地的农民们都有田种!”
卷二
25
江涛从济南回来,秋天过了,父亲还在病着。他把运涛的事情一五一十对父亲说了。母亲割完谷,砍完玉蜀黍,正在场上碾场扬场。他又帮着砍了豆子,摘了棉花。做着活,母亲问他:“江涛!你哥哥可是怎么着哩?”他只说:“还在监狱里。”母亲天天想念着在狱里受苦的儿子。
收完了秋,江涛去找朱老忠,说:“忠大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上不起学校了,我想退学。”朱老忠说:“莫呀,孩子!上济南剩下来的钱,你先拿去。家里,我再想法子借钱,叫你爹吃药治病。咳!赶上这个年头儿,不管怎么,也得托着掖着闯过去。”江涛说:“那只够今年的,明年又怎么办呢?”朱老忠说:“不要紧,孩子!有大伯我呢,只要有口饭吃,脱了裤子扒了袄,也得供给你在师范学堂毕了业。”
江涛回到保定,第二天洗了澡理了发,换上身浆洗过的衣裳,去看严萍。一进严知孝的小院,北屋里上了灯,老伴俩正在灯下说闲话。严知孝见江涛进来,问他:“运涛怎么样?”
江涛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说:“他判了无期徒刑!”
一听得江涛的声音,严萍在她的小东屋里发了话:“江涛回来了!”东房门一响,踏看焦脆的脚步声走过来。她弯下腰,两手拄着膝头,对着江涛的脸说:“你瘦了,黑了!”又伸出指头,指着江涛的鼻子说:“是在灯影儿里的过?”
妈妈看严萍这么亲近江涛,满心眼里不高兴,撅起嘴来说:“长天野地里去跑嘛,可不黑了!”妈妈是个高身材的乡村妇人,脸上显出苍老了,高鼻准,下巴长一点。说着,走到桌旁,解开包袱看了看说:“看江涛带来什么好东西,嘿!
通红的枣儿!“
严萍拈起一枚小枣,掏出手绢擦了擦,放在嘴里,咂着嘴儿说:“可甜哩,没有核儿。”她抓起几个枣,放在父亲手心里。又用手绢包起一些,藏下自己吃。
严知孝取出眼镜盒,戴上眼镜看碑帖,说:“小枣,别有风趣。大明湖的碑帖嘛,看来没有什么可贵之处。”江涛说:“枣儿是全国有名的。碑帖,也许是没买着好的。”
严知孝摘下眼镜,捏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说:“你没见过张秘书长?不能维持一下?”
江涛说:“他说案子属省党部直接处理,探望一下可以,别的,他们无权过问。已经定了‘无期徒刑’。”
严知孝说:“咳!活跳跳的个人儿,一辈子完了!”
严萍斜起眼睛看着父亲,说:“哦,那将来还有出来的一天。”
严知孝冷淡地说:“什么时候出来?”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
严萍说:“将来红军势力大了,统一全国的时候。”
江涛对着严萍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严知孝抬起手拢了一下长头发,说:“这话,也难说了。”他背叉起手,在地上走来走去,拈着浓黑的短胡髭,又说:“昨天,还是被人捉住砍头的,他们就需要与别人合作。今天,他们把权柄抓在手里,就不需要合作了,要砍别人的头了。过了河就拆桥,看来‘权’‘势’两字,是毁人不过的!”
江涛说:“如今他们有权有势,刀柄在他们手里攥着嘛!”
严知孝说:“他们也要防备刀柄攥在别人手里的时候。一个不久以前还是被人欢迎过的,昨天就在天华市场出现了‘打倒刮民党’的传单!”
严萍说:“他们成了反动派嘛!”
江涛说:“他背叛了群众……”
严知孝说:“咳!如今的世界呀!横征暴敛,苛捐杂税,你征我伐,到什么时候是个完?过来过去总是糟践老百姓!”
严萍说:“我看谁想当权,就把最大的官儿给他们坐,不就完了?”
严知孝绷起脸说:“没有那么简单,他们都想坐最大的官,有没有那么多的大官给他们坐?”一句话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严萍坐在父亲的帆布躺椅上,转着眼珠想:“可就是,我就没有想到。”
“我看龙多不治水,鸡多不下蛋……国家民族还是强不了!”妈妈不凉不酸地说着,走了出去。不过是插科打诨,取个笑儿罢了。
严知孝说:“不管怎么的吧,咱是落伍了。政治舞台上的事情,咱算是门外汉。干脆,闭门不问天下事,心里倒也干净。”
严知孝又问了家乡的年景呀,庄稼呀,一些老家的事情,又问老家的人们。他不常回家,每次从老家来了人,他总是关心地问长问短,而且问得很详细。妈妈又煮了枣儿来,说是搁了糖的。吃了糖枣,严萍叫江涛到她的小屋子里去。江涛一进门,转着身子看了看,见屋里没有什么新的变动,心上才安下来。坐在椅子上,转着黑眼瞳呆着。
严萍看他老是不说话,问:“怎么,又在想什么心事?净好一个人静默,也不闷的慌?”
江涛说:“静默就是休息。”
严萍说:“你还不如说,静默就是思想。”
江涛说:“能够静默下来,当然是好。一个人坦坦然然地想个什么事情,有多么好?不过有时,有一种逆流冲动着你,不让你静默下来。”
严萍说:“我就不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么愁闷。什么力量不让你静默?”
江涛说:“革命!”
严萍说:“又想起革命来。想到什么问题?”
江涛说:“祖辈几代:祖父的,父亲的,哥哥的,我的……没有一个暴风雨般的革命运动,不能改变这受压迫的道路。”
严萍说:“你说得不错!”
江涛再也不说什么,定住黑眼珠静默起来。
严萍拿眼睛呼唤他几次,拿下巴点了他几次,他都没有知觉。她把两个巴掌伸到他的耳朵上一拍,说:“嗨!你发什么呆?”
江涛笑模悠悠地说:“想起运涛,一个人坐狱,几家子人担心!”
严萍说:“几家人?你家、我家……”
江涛说:“还有忠大伯家、春兰姑娘家……”
严萍不等江涛说完,问:“春兰是谁?”
江涛说:“春兰是运涛相好的人儿,她聪明活泼又进步。打算等运涛回来跟她结婚呢,这样一来……”说着话,他又沉默下来。
严萍听说运涛要长期住狱,那个钟情的姑娘还在等着他,对春兰发生了很大的同情心,屏住气凝住神,睁着眼睛听着。可是江涛睁着大圆圆的眼睛,不再说下去。严萍等急了,说:“你可说呀!”
江涛把运涛和春兰的交情叙述一遍,又说:“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