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将军-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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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及此,秀忠忙道:“父亲大人,孩儿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秀忠,语气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说说,我为何不愿做公卿?”家康的语气好像在审问。秀忠寻思,若自己的回答稍有疏忽,说不定便会从此被父亲抛弃。家康说要赌上一切,在秀忠听来,是暗示连儿子也或许将作为赌注。
“孩儿冒昧。孩儿以为,若作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为,故,父亲才下定了决心。”
家康微微点头道:“大纳言似明白了些。”
“孩儿愚笨,仍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但孩儿以为,要让世人明白日本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须与昨日划清界线。或许父亲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秀忠边说边想,不知这个回答是否能让父亲满意。这绝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对他来说,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这才露出微笑,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今日和明日划一条界线,说起来容易,个中细节却很是复杂。明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心中是否有数?”
“这……”秀忠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着战事,试图通过战争巩固地位。但明日将不再通过兵刀来建功立业。孩儿以为,只有让他们将此事铭刻于心,才是这个界线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问道:“要实现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么?”
“正如镰仓幕府初创之时一样,确保自家拥有最强大的实力,让众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飞蛾赴火。这便是根本。”
“大纳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将军要以绝对优势统领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时,天下才会太平。这并非为父突发奇想,也非自以为是。只因为父生来愚笨,才从古今成败的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而非自己冥思苦想。从历史成败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几分相近,但还有一个问题。”
“孩儿愿听父亲教诲。”
“现在,我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轻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还是僚友,但今日却到需改变此种关系的时候了。”不知从何时起,家康的语气已变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父亲从不在人前卑躬屈膝,众人聚在一处谈论武家故事时,他亦总是以己为荣。父亲幼时做人质之事姑且不论,他对武田信玄从不屈服,与织田信长则始终相互提携,而对秀吉,则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对众人称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家康当即极力反驳,使得在座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说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这可有差了。当年小牧之战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风呢。若是别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这天下第一武将,嘿嘿……”秀吉闻听此言,悻悻地离席而去。这在后来,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纳言,我离开大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仍留在大坂,便无法让众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别。不将事实告诉众人,便是不诚。”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因此,为父先移居伏见,待被封为将军后,便马上回到江户,着手政务。这样,便能让世人都知:世道变了。先前大坂为天下瞩目,日后,便是江户了。从此不再需要通过打仗建功立业,而要致力于让苍生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只有改变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缔造太平盛世。这些想法当然并非为父所创,而是世间学问人和高僧们的共同心声。”
秀忠敬服,心想,真当重新认识父亲。寻常人往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属下之思,也常会随意取用,视若己出。然而父亲不然,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却说乃是从有识之士处得到的启发。
“你好像已经领悟了我的决心。江户便是明日的镰仓。你将肩负起第二代将军的重任。你要把这些牢记在心,回江户去吧。”之后,家康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培养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这一代,他与大名之间是僚友关系,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门便当是世袭的将军。
作为僚友去统领大名,与作为世袭将军统领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个时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养亲近的贤臣。故,不仅要培养后人,还要为后人培养贤良,并将良臣之后也细心调教,以便将来能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咛中,离开了伏见。
父亲和儿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秀忠从未主动和父亲对立,但他确曾有过生疑的时候,也曾有过试图汲取父亲智慧的时候。如世间盛传,家康的确是一个勇猛刚直之人,对于骨肉至亲,他也时常缺少温情。秀忠偶尔会冒出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时,秀忠对父亲的俭朴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上的俭朴,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有时,他会因为父亲的内闱诸事感到不快。在父亲众多的侧室当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过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户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喟:没有一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执著和坚定!
五十九岁的家康在关原合战的战场上举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指挥全军时,秀忠有些哭笑不得。从十九岁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当成战场上的福星,认为只要举着那杆大旗,便必定能马到成功。难道父亲这等人物也会如此迷信?然而,这只能说明秀忠还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愿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细想来,那是天下苍生的愿望,是对太平的渴望。将百年战乱中苦痛挣扎的百姓之愿视为己任,愿为此志赌上一切,天下几人能够?这样重新审视父亲时,秀忠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生活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对信长公和已故太阁的过分忍耐,迎娶带着儿女的孀妇做侧室,还将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的黄金大方与人……这一切,全都可归结为“欣求净土”之愿。
身为内大臣,却置身边近侍不用,经常亲自清点年赋。有些近臣难以理解这种行为,认为他身上还遗留着三河小藩之主的习性。然而这种种猜测何以解得父亲真心?此乃父亲为百姓于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劳而感动。父亲坦诚如冰,纯粹似水,让世人一览无余。他时刻激励自己,始终抱着一丝不苟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在江户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归途中,真正重新认识了父亲。
二十六岁的权大纳言秀忠回到江户,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骑马到了城门口,驻足远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绵的神田山呈现眼前。
此城若是作为将军居所,未免过于狭小。将来天下大名都会在此筑府,林林总总的商家店铺,势必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张。那时,江户的繁荣与今日将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坂一样,隅田河里的泥沙在此沉积,星星点点形成沙滩。若是将这一个一个沙滩连接起来,定会变成一块颇为广袤的土地。铲平神田山,再用神田山的土将沙滩与沙滩之间的沟渠填满。在秀忠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壮观气派的大坂。谁说大坂城一开始就那样气派?当年的大坂,不过是石山御堂前的一个小小门前町,已故太阁却毅然决然在那里筑城。
当然,若将大坂据为已有,自然省了不少麻烦,却无法面貌一新,况且世人必会说德川盗取了太阁遗产。为了尽量靠近京城,信长公在安土筑城,秀吉公则进驻大坂。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要撤到武藏一带。决心一旦下定,建造一个新的城池,便成了此后的重大事件。二十六岁的大纳言先父亲一步,看到了这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有山川,有大海……”秀忠自言自语说着,表情凝重地下了马,走进城门。此门本允许骑马进入,但秀忠却不骑马直进。不久的将来,此门将不再允许人骑马而人。
进城以后,留守的武田信吉、松平康元、板仓胜重三人出迎,祝贺秀忠归来。
信吉虽以武田为姓,却是秀忠和忠吉之弟,家康五子。松平康元乃家康同母异父兄弟。他们兴致勃勃汇报秀忠不在江户期间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对于上杉及其同伙未能作乱一事,他们打心里感到高兴。上杉景胜已经向结城秀康送来降书。秀忠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康身边,对此事反而要比他们清楚得多。
秀忠一本正经听完他们的报告,酉时四刻以后,才回到家中。阿江与夫人自不必说,千姬、子姬、胜姬和初姬都翘首企盼着父亲归来。此时,家光和后来入宫成了东福门院的和子都还未降世。因阿江与夫人坚持亲自抚养孩儿,这四个孩子使得内庭甚是热闹。
“恭迎父亲大人平安归来。”两个大些的女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向秀忠请安。两个小的则由各自的乳母抱着,由乳母代问安。
只要看到这四个孩子,阿江与便总是面露羞色,道:“老天怎么净赐给我们女儿啊!”对于秀忠,这句话含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这绝非是向秀忠表明,妾身总是生女儿,您去纳一房侧室吧,而是在告诉秀忠:我还未生嫡子,您以后要更加宠我爱我才是。
阿江与夫人也是颇有见识,这话自有它的深意。她曾经认真想过,大坂的秀赖乃姐姐亲生。因此,江户的嗣子若非正妻嫡子,便会被姐姐和秀赖耻笑。“妾身绝非反对您纳妾,只是担心嗣子庶出,将有损我家威严。”她经常对秀忠这般道。就连几个乳母,她都尤为留神。但秀忠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过分的嫉妒心,只是觉得,她不过想和争强好胜的姐姐比个高低。
家康的侧室中,有人说秀忠太可怜,也有人说秀忠宅中净是些丑陋的侍女,却皆不敢让秀忠听到这些。即便有人想当作玩笑话说给秀忠,但一来到秀忠面前,她们就再也不敢开口。秀忠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面孔,足以阻住别人的笑谈。
晚饭开始前,秀忠喝了一口夫人端上来的茶。浓妆艳抹的阿江与忘情地看着秀忠,她知道,秀忠不是随便在外拈花惹草之人。
乳母抱着两个小女儿先退下了。千姬和子姬坐在母亲身旁,千姬睁着一双聪慧伶俐的眼睛看着秀忠,道:“父亲大人身子可好?”
“噢。好好,越来越精神了。哦,父亲又有了一个弟弟。”
阿江与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对于五郎太丸的出生,她和秀忠的反应截然相反,这也是理所当然。她还没能生得男丁,公公却又得了一个儿子,万一家康说要把那小儿给秀忠做养子,自无法拒绝。这让她感到不安。
“阿千的夫君,又该长大了不少吧?”阿江与夫人有意改变了话题。
“可不是?丰臣大人长大了许多,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看着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阿江与夫人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想再提五郎太丸的事,但秀忠把年仅九岁的秀赖称为“大人”她觉得好笑。
“怎么了,你笑什么?”
“嘿,只是,您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丰臣大人……”
“丰臣大人和我一样,都是大纳言了。”秀忠完全没有领会阿江与的意思。但当阿江与听说秀忠和秀赖同为大纳言时,顿感愤愤不平。即将成为岳父的秀忠,竟然和年幼的女婿官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