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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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北大荒的农场已经更名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850农场变成了36团。军官们也来了,进驻场部,那儿好歹有电,有暖气,有医院,有综合商店,有礼堂,可以放电影,还有火车站。他们只是偶然下到村里来,指导一场运动什么的。
有一次一个军官来我们村(我们村变成了三连)指导麦收,几个月时间,他都让我们早上4点钟就起床,围着打谷场跑步,一直跑到我们几乎要晕过去为止。跑完步后我们接着下地干活,他则回到村里。他整天干什么,我们无从得知,当兵的无权过问当官的事,只是我们从没见他和我们干过一次活儿。
另一军官是冬天下来的,看我们还没收完苞米,他命令我们夜里到苞米地去“突击”。行动于午夜12点整开始,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没有月光。我们背负沉重的竹筐,摸黑消灭“敌人”。几个小时下来,我们在雪地里挣扎前进,滑倒无数次。黎明时分,看看我们的战斗成果,才知道大失水准,好多“敌人哨兵”还高高站立在玉米杆上,我们不得不从头再干一遍。
我对“亲人”解放军又怨又恨,他们对农场管理一无所知,而他们手中有权,我们就得听命。在他们的“领导”下,北大荒的农场进入负债经营,周总理每年亲自冲销几亿元的坏帐。雪上加霜的是,这些军队干部飞扬跋扈,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和他们相比,以前的赵指导员真是“小巫”一个了。而这次谁也不敢再喷有烦言,若想攻击“长城”,“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这个罪名足以判任何人现行反革命。在敢怒不敢言的万马齐暗之中,有一次我们却斗胆出了一回声。
1972年早春,猪号的一位当地青年小李操作饲料粉碎机时出了一起事故。这机器的危险性我是知道的,它在高速运转时,我们得把玉米杆或大豆杆不断塞进机器口,周围没有任何防护装置。机器口就像老虎口,任何东西伸进去立即会被咬断,在几秒钟内嚼得粉碎。可是因为猪号只有这一台粉碎机,而猪总得有饲料来喂,我们也就一直用着。事实上农场的其它机器也一样险象环生。
那天,小李的白线手套不知怎么和豆杆缠在了一起,他还没意识到,手套就被机器卷了进去,右手也跟着进去了。他感到剧疼,抽回手臂,只见自己半截手腕的白骨露在外边,整只手不见了!血从伤口处喷出。
每个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我们心狂跳,脸发白,冲过去把小李扶到赤脚医生那儿。赤脚医生哪见过这种阵势,也骇得浑身发抖,但她还是勉力将小李的伤口包扎上,叫我们快送他上医院。医院在团部(以前的场部),离这儿30公里,村里没车,只有拖拉机。
拖拉机手很快在拖拉机后挂了一节车斗,我们20多人把李弄上车,一起坐了进去,有知青,有本地青年,有男有女,我们胡乱往车上扔了几条被子,拖拉机就开走了。
一出村,风格外冷,像小刀一样打在脸上。我们拥住伤员,设法用身体挡住寒流,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小李全身战抖,止不住一阵接一阵地呻吟,泪水从他惨白的脸上滚下。拖拉机在冰雪覆盖的土路上像蜗牛爬,照这个速度我们3小时也到不了医院。若天黑了,看不清路,拖拉机陷在雪坑里怎么办?
正在我们急得要死的时候,有人眼尖,看见地平线上有一辆吉普正向我们开来,“老天有眼!”吉普可开得快多了,也暖和多了。我们跳下拖拉机,站在路中间拦车。
吉普停下后,我们发现我们的团长——一个40来岁的矮胖子——坐在里面。他满脸不快,我们向他解释事发突然:一位战士的手切断了,他必须马上送医院。我们请求团长搭我们的拖拉机进村,让伤员坐吉普去医院。
听完我们的话,团长眉心拧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我们断定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请他无论如何下车看一下小李的伤势。我想他只要亲眼看见小李痛苦的模样,一定马上让出吉普的。这还用怀疑么?
在我们再三再四的请求下,团长终于挪出吉普,察看了一眼小李的伤情。看过之后,他竟然重新爬上吉普,没好气地对我们说:“就用拖拉机拉他去医院好了,我还有急事,我得走了,别再啰嗦,就照我说的做!”说完,招呼司机上车。
吉普扬长而去,掀起一团雪雾。我们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看到小李的伤势,看到小李的痛楚,他什么都亲眼看见了!他怎么可以拒绝我们的恳求,把一位负伤的战士扔在雪地里?他的心是铁石做的么?还是根本没有心肝?“急事”,见鬼。巴!他骗不了我们。我们清楚得很,在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急事?天寒地冻,他只是不愿意坐在又慢又颠的拖拉机上。而这人竟然是我们的团长!一位“最可爱的人”!一个陌生人也不至于如此冷酷!
一时间我们义愤填膺,剩下的路程大家噙着眼泪咒骂这位团长,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简直就不是人!
“绝对不是人!只披一张人皮,里面是畜生下水!
“有朝一日叫天打五雷轰!
“他要有儿子,也是个没屁眼儿的!
我们把能想到的传统的、本地的、流行的骂人话都搬了出来,第二天回到村里,想想还生气,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知青。但渐渐我的怒气平息后,反思一下这件事,我渐渐看清了我们的处境。
不论叫我们“兵团战士”还是“知识青年”,我们事实上已经成为农民。中国独独不缺的就是农民。1960年,天知道究竟多少农民死于饥饿。几百万?几千万?但中国还是有好几亿农民。一个农民,不但他的肢体不足惜,连他的生命也是不足惜的!我们是“蚁民”,我们的生命是“蚁命”,谁造出这些词来真可谓洞察事物的本质。
你自己又怎么看待这一个问题呢?你讨厌被人当作蚁民,没有尊严,没有同情,没有价值。但是你自愿下乡的时候,不是下决心放弃特权么?你在日记里抄了一段英雄话语:“我愿做一片绿叶,映衬着红花;我愿做一块基石,支撑着大厦。”难道你改变主意了么?
仔细思量,我依然情愿做一片绿叶,让别人去出风头。我不在乎默默无闻地生活,一片绿叶至少头顶一方蓝天,日见阳光,夜享月华,风雨滋润,吾心平矣。但是我再不想做一块基石了:被埋入深深的泥土中,任人在我身上肆意践踏,一辈子承载着大厦的巨重,不见天日,不闻声息,永无出头之时。这不叫生活,这样的生活生不如死!
不管情不情愿,我已经没有选择。我把户口迁来这里,便把自己交给了当地领导。平等?这个词依旧动听,若他们不赐予你平等的权利,你又能拿他们怎样?我们乃至我们的子子孙孙便成为“劳力者”,而他们则是“劳心者”,他们可以视我们如草芥,如马牛。我们既是自愿牺牲,只好吞下这苦果。
我真是自作自受,一头扎进这泥潭,还自我感觉良好。理想主义,无知与虚荣,我为这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下次,我一定三思而行,但对我来说,今生今世,究竟还有没有下次?!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句俗语描述古代女子失身的痛苦,任何作为,甚至自杀,都不能稍赎她的罪愆,改变公众舆论。谁曾想时至1972年,这种海洋一样深广的追悔之情竟将我淹没,白日它似块垒郁积在我的胸中,晚上睡觉时我辗转难眠,想的就是那句老话。这时我只能私下揣度别的知青是怎样看待自己前途的。在公开场合,所有的人都宣称要一辈子扎根北大荒,当时谁不唱此高调肯定会受批评,被打人另册。但“九一三”之后,“8只快乐的大苍蝇”很快飞走了7只,只有文还在,成了一零一中留下的唯一男生。
其他人和文不一样,他们有父母的高干背景。即使他们的父母有些尚未平反,总还是有几位老战友不那么势利,愿意雪中送炭,助一臂之力的。这7个人都是先以探亲或探病的名义请假回家,后来他们就在其它地方参了军,一来二去他们的户口也就从36团调去了新的部队。再过几年,他们复员后,户口就能迁回北京,政策规定复员军人的户口可以迁回原籍。私下里,我真羡慕他们!他们用的办法叫“曲线返城”,要做到这一步,必须有两个条件:其一,他们的父母在部队得有“铁哥儿们”,这些人有权为战友的孩子开后门;其二,这个知青还得是位男性,部队女兵的名额太有限。
我该怎么办?我既不是男生,父母又没有朋友在部队,我真是一筹莫展。袁,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就比我有心计得多。她的父亲参加过长征,但即使是他也没办法把袁直接弄进部队,于是袁走了另一条路,后来证明反而是一条捷径,使她一步到位地回了北京。
想不到袁居然有这样的政治手腕,实非那时的我所能企及。袁见凉水泉大多数的党员仍是赵的心腹死党,就率先提出为赵平反,这一来,当地的党员对她马上就有了好感。她不管老百姓的反应,他们的意见无足轻重。袁从一开始对这点就看了个真切。
不久她就成为知青中发展的第一名党员,此后她工作越发积极,信誓旦旦要在北大荒扎根一辈子。她向革命先烈起誓,泪花闪闪,慷慨激昂,我不由深受感动,自叹弗女口。
后来她被当地党组织推荐上大学,说是说贫下中农推荐,尽管贫下中农在这件事中完全没有发言权。上的还不是一般学校,而是北京外国语学院,其他被推荐的人则只能上本省的农学院,或是冶金机械之类的学院。当时我想袁的运气真是没话说,她曾告诉过我她中学起就梦想进外语学院,将来当一名外交家。现在她美梦成真了。
直到袁离村几个月后,我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一切与运气全然无涉。袁和她父亲一手策划操办了整件事:就在袁指天划地发誓扎根北大荒时,她父亲已经忙着为她四处穿梭活动了。时机掐得正准,天衣无缝。关系网一铺开,水到渠成。听到这些,我郁闷了好一阵,没法相信袁竞能这样欺骗她“最好的朋友”。我鄙视她的行为,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计。她倒是给我上了一堂“唯物辩证法”:知青越发誓扎根农村,她离开得才能越快。
明白这些道理于我何益?我怎么都没法像她那样做戏,也不会提着礼物到领导家中甜言蜜语一番,更不会向一些人殷勤地“献身”。病退?不幸的是我身体健康得很。有些人真的重病在身,像得了风湿性心脏病的小刘,还有很多在这儿得了肝炎的人,兵团还不肯放呢。困退?我的父母不在北京,这也不是借口。
我的日记记录了一些当时缠绕在脑子里的想法和问题,从中可以看出我面临的无望处境:21岁我就陷入了泥潭,天天浪费大好光阴。一切机会都失去了,所有的门都在我面前关起。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雁,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雁儿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