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百惠自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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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海外旅行,也是到了欧洲。那时候,对啦,是到法兰克福和巴黎绕了一趟,大约转了一个星期。那时,当想到动身去一个陌生国家时,与其说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梦想,倒不如说担心和恐惧都快把我压垮了,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再也回不了家啦。况且,当时同行的人们都是大人,年龄上能和我说得来的一个人也没有。果如所料,我在巴黎患了思乡病。晚上,大家都上街去了,每个房间里都没有人,想打电话而语言又不通。再加上我的手表上依然是日本时间,所以就更加想念东京的妈妈,此刻您……我总是在想这些事情。这样的心境,当然不可能喜欢这块土地。说真的,仅仅在不久以前,我还非常讨厌这个地方呢。在这里不单单寂寞,光是那些阴暗和寒冷的街道,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够强烈啦!
但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喜欢上这些街道了。最使人感到难受的寒冷和昏暗,现在仿佛也成了我心绪得以平静下来的一个重要因素。那种过于强烈的阳光和干冽冽的风,对我是不适宜的。我喜爱的是永远珍惜遥远古代的这个城市,不是力求骤改旧日风貌而是保存相沿已久的传统的此地那种湿润的风。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由于什么缘故而喜欢它了。只是这么一想,便感到时间这家伙板起对任何事物都无所萦怀的面孔,一点一点地改变着世上的一切哪,所以我再次感到了时间的重量。
这次旅行从您的怀抱出发,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孤身一人的旅行了。离开了处处是漩涡的东京,离开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来到了谁都不认识我的这个地方,说实在的,我觉得非常高兴。因为,我在这里能够心情平静地重新想一想我自己和您的事情。过去,我总感到自己以很多面貌生活着,搞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次十天的旅行当中,我想,即使微乎其微也好,如果能够恢复二十一年生活过来的我自己本来的面貌,那也心满意足了。
迄今为止的这二十一年时间,我觉得是非常短暂的,但是对您来说,我相信这二十一年时间决不是很短的时间。发生过多少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记得那是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吧,我和别的孩子一起在门口玩过家家的游戏,在争抢当成菜刀用的剃刀时,猛地将我的眼睛外眼角划伤了。那是一眨眼工夫出的事。您背着大声哭喊的我向医院跑。现在我脑子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您,还有那家设备陈旧的医院里的大夫的声音,以及不知什么缘故好象被双氧水纱布的那种黄颜色染了色的那间诊疗室的窗户。当时的伤痛今天已经全不记得了,但您担心地注视着我时那心痛的神态,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请您多保重身体啊。去年夏季,有一天您说身体情况不佳,夜里您睡着后,我真担心您会不会睡着睡着就再不会醒来,还悄悄地去听过您的呼吸声。因为,即使您身体没有毛病,您为了我和妹妹拼命地工作,也一定很累了。
在我的记忆中、您总是背对着我们的。起早贪黑,总是一动不动在那里干活儿。您那脊背象是被什么力量支撑着,总是那么直挺挺的,那是虽然纤弱却又显得结实和温暖的脊背呀。“哎,今天在学校里呀……”我就是跟您搭话,您还是背对着我回答,那时我的心境是凄凉的。
我总是受到您的叱责,现在想来,全是为了我好,可那时每次挨训,我就厌烦您。当时,也许是出于反抗精神,我有话没有说,今天,我索性下个决心全部都说出来。
请您原谅。
请允许我对您说一句狂妄的活。我认为您过去经历的人生,不是一条容易的道路。认识您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您开创出来的河流,在您后面静静地自自然然地流着,这是美好的。不管是风暴还是烈日,这条河长流不息。今天。您露着笑容,我觉得这是最美好的。愿您长寿。希望您永远永远地带着笑容。
今后,我也要作为一个女人出嫁,作妻子,早晚也要作母亲,要靠自己的力量来驾驶生活之舟了。长期地在您的怀抱中幸福地成长起来的我,究竟能走多远呢?我心里也是有点不安的,但是,请您放心。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嘛,我……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一直是走在您身边,看着您的样子生活过来的。
我将以作为您的女儿为自豪生活下去。我有思想准备;人生,既有高山也有深谷。我感谢您给我开创出使我能够很自然地思考这一切的今天,更感谢您给了我生命。
前些日子,我去参观了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在各种各样的美术家们的作品中,我的目光停留在画家伦勃朗的一幅题为《伦勃朗的母亲》的画上。那是画家母亲的画像,画的是一位老妇人独自读书的情形。画上正在读书的老妇人为自己托书的右手上的皱纹而惊异。这些出自于伦勃朗手笔一条一条细细勾画出来的皱纹,象是在讲述着这个女人的一生。我觉得这双手同您的一双手是一样的。我懂得您的那双手,也就是您一生的说明。我愿成为具有这样一双手的象您这样的人。
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这次旅行可能是自始至终想念您的一次旅行。我想恢复到作为您的女儿的百惠,并且作为一个出嫁前的女人,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动脑筋想一想。
七天以后我就回国了。祝愿您身体健康,我也会健康地归来。从遥远的天际祝您快乐。
百惠
昭和五十五年五月十五日
于米兰
生理
是因为我所演唱的歌曲的内容,还是因为我外表的形象呢?
我当上歌手不久,人们就用“早熟”、“不象她这个年龄”、“完全开悟了”这样几个词来形容我了。我无意抗争,只是禁不住觉得不可思议。就是同在学校里接触到的同年的女孩子们相比,也看不出哪一点我比别人早熟。身材并不特别地象大人,睑也不老成,为什么偏偏要执拗地把这些词句扣在我身上呢?我无法理解周围的议论。
“如果是你的希望,我经受什么都行……”
这是歌曲《青色的果实》的开头。十四岁那年快入夏的时候,我在事务所里接到一张白纸,告诉我:“是这次演唱的曲子哟”。我以期待与不安相交错的复杂心情,赶忙去看上面的歌词,看着看着我的心灵象是被这个冲击冲垮了。当时,整个歌咏界有股“可爱的小家伙热潮”,那时的流行歌曲,都是些以“天使”、‘梦“、”花’等作主题的歌。那些活跃的与我同龄的少女歌手们,穿着一色的超短裙,一面用纤细优美的双脚踏着轻快的舞步,一面满面笑容地歌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是演唱这样的歌词,那……一种简直象是犯了罪的念头,闪现在我的头脑中。
“让我唱这样的歌词吗?”
这话记不清是说过还是没说过,即便没有说出口。自己的心情也完全是抵制的。
要是被看成与众不同怎么办——幼稚的恐惧心和防御本能使我踌躇再三。
尽管如此,我的踌躇在商业体系之中没有任何意义。最后,我还是被带到演唱室,关进只有一个人的天地中。我不得不合着录音机播放出来时那支歌的音乐伴奏,无可奈何地唱起来——我本来是踌躇不前不愿唱的,可是不知怎的,随着那节奏一唱起来,刚才的犹豫就烟消雾散了。干嘛要唱这种歌——从想到这一点并为之烦恼的时候起,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我却变得非常喜欢起来了。从此以后,我的歌便被称作“青色的性”路线,唱起与已往的同龄歌手所不同类型的歌曲来。
“怎么让未成年的女孩子唱这样低级趣味的歌!”
“那孩子懂得意思吗?”
“唱这种歌,出不了什么名。”
最后的结论给我扣了个:“不良少女。”
托他们的福,我反倒在社会上的大人们中间引起了波动。
“献给你,女孩子最珍视的东西……”
我演唱《一个夏天的经历》这首歌的时候是大人们轰动的高峰。如果接受采访,十个单位就有八、九个单位的采访者,一定是嘴角挂着淡淡笑容,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问:“女孩子最珍视的东西,你认为是什么呢?”
他们是想看我难于启齿的困窘样子呢,还是想让我回答“是处女”呢?我全都用“诚意”这句话顶了回去。的确,作为歌曲来说,也许已经出格了,但是唱着唱着,我已经能很自然地以一个女性的神经来歌唱了。当然,那时我还没有脱离想像的境地,尽管如此,通过歌曲这个媒介,我感到一个又一个地认清了自己身上女孩子微妙的心理。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与歌曲一起成长起来的,也并不为过。
快满十一岁的那年一月五日,我见到了初潮。在一条看起来很开阔的道路边上,那是一片已平整好还没有建起住宅的土地。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时刻表,这就是公共汽车站。我和母亲出去拜年回来,并排站着等候公共汽车。天气很冷,黄昏已至。因为也没什么话可说,我又受不了等车时的烦闷和冷风,便在周围镀来踱去。突然,下腹感到象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疼痛。随即,身体里的热量凝结着的东西滑落下去。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是月经吧”。为了弄明白,我在附近的草木丛中蹲了下来,这才发现两腿间有一点朱红色,便赶忙告诉母亲、母亲淡然地然而好象还挺高兴地笑了笑,念叨着:“要做红米饭啦!”
那时,同班同学们有一半左右已见初潮。我亲眼看着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扉,开始有点不安起来,生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正在这时,我也来了。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放暑假以前,把我们和男同学分开,在另一个房间里看了有关的影片。窗子上挂起这光窗帘,放映了“月经与女性身体”,还有老师的解说。全体女孩子们都有点神秘感。老师说,要是把这告诉男同学就是罪恶,就失去做女孩子的资格了。
迎来初潮,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感慨,不过悟到了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随着时间而来……但是,那种一面注意到男性的目光,一面偷偷地从皮包里取出月经用品时近似欢愉的心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当时并不懂得。
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每月迎来月经,定期出现成年女性的证明,对我来说决非不快之事。这是一个女性成熟了的唯一标记,说是为之自豪也未必过分吧。
这或许本来便是件麻烦事。
“怎么这么麻烦……下一辈子我可不当女的了!”
我还听过这样的话。
实际上,我的经痛很厉害,尤其一到冬天,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工作在身,也不好为此休息。但是由于腹痛和低烧,我时常晕沉沉的,有时一定要同什么人郑重地谈话时,就感到身上发冷或者出汗。月经前和月经期间,音质和发声都有变化,高音部在经期就很费劲。自己身上的这个变化,还是我新近刚刚察觉到的。当我意识到月经竟能对女性身体的细微部分发生如此影响时,再一次地感到自然造物的构造之妙,因为它这自然创造出的节奏从不紊乱,使人感到非常放心。我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与过去取出月经用品时作为女性的证明而产生的一点自豪感,是相互关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