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系列传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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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罗迈便到文化部上班了。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在文化部这样的大机关中,干部调动是经常性的事。他为人朴实、随和,骑一辆很破的自行车上下班,穿着补丁的裤子,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总是吃最便宜的饭菜。张伯驹虽然同他谈得不多,却对他印象不错,甚至为共产党中间有这样的干部而高兴。
十
1957年,夏。
大规模的反右斗争,随着天气的炎热,也一天天地推向了高潮。
算总帐的时候到了!
一切,都是深思熟虑的,经过充分准备了的。
4月,中央下发了关于在全党进行一次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号召各界给党提意见。态度是认真的,也是诚恳的。
许多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人,纷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应当说,这些建议并不是都对,可能很片面,也有些偏激。与此同时,也有极少数确实是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人,认为机会到了,打出了“轮流执政”、“推翻共产党的领导”、“成立政治设计院”的反动口号。
立时,形势分外地严峻了。
人们的传统心理,开始潜在地发生作用。
于是,鱼龙混杂了,一小撮变成了一大撮,变成了一批、一大批。
每天,都有许多罗迈那样的“忠诚的”干部,向中央报去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的动态。他们确信,报得越多,越能够表现忠诚。对这些残渣余孽,不但要毫不客气,而且要一网打尽,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土地与蓝天。
康生果然没用错人。
在罗迈整理出来的“文化部右派分子活动情况汇报材料”中,密密麻麻地开列了一大群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言行录。罗迈工作认真而审慎,他开列的名单,分成了三大类:极右分子、右派分子、偏右分子。搜集的“反党言论”,不但有现在的,还有以前的。时间、地点、证明人,清清楚楚。
张伯驹被划在中间那一类里面。
他的右派言论有这样一些:
“一九五六年十月五日。中午,在部机关外篮球场,张对秘书处的赵文中说:既然讲了民主党派和共产党要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就要有个互相的样子,不能只走形式,伸手算一票。从法律上,便要有保证。否则,干脆取消,反倒痛痛快快,直截了当。”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下午,在机关会议室,讨论现代戏的创作问题。张发言说:文艺不一定都要为政治服务,也可以欣赏,陶冶性情。从这一点来说,对社会主义建设也是有好处的。换句话说,炒一盘好菜,能表现政治观点有什么毛病吗?吃好了,吃饱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部机关新年茶话会上,张发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古语了。我有一些朋友去了台湾,应当说,其中也有一些是好人,艰苦朴素、两袖清风。他们只是走错了路,跟错了人,从人品上说,并不是坏人。如果强调阶级性,便把别的都一笔勾销,是不对的。”
“一九五七年四月,在部里举行的整风工作会上,张说:共产党早该清一清了,不能拨拉脑袋算一个,什么人都是共产党。一个字不识的党员,能懂马列主义么?据我看,一百个党员里面,有九十个不懂马列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九五七年六月,在整风小组会上,张发言说:黄绍hong的话,我看就有几分道理。(有会议记录为证)”
“一九五七年九月,在整风小组会后,张对我说:丁玲、陈企霞他们那样讲,也无可厚非。提意见,就有可能对,有可能不对,用心是好的就行。”
“一九五七年十月一日,有人亲眼看见,张同黄绍hong在一起,谈了足有一个小时。黄是极右分子,旧官僚,曾经任过国民党政府内政部长、监察院副院长,同张很谈得来。”
可谓是深文周纳了。
康生把关于张伯驹的言论部份仔细地看了两遍,微微一笑。
然后,他用红铅笔在张伯驹的名字旁边,大大地写了“极右”两个字。
在文化部公布的第二批“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的名单中,有了张伯驹的名字!
因为有中央领导同志的亲笔批字,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虽然茅盾、夏衍、郑振锋等部里的领导都为他做解释工作,特别提出他曾在不久前把二十幅珍贵的书画捐献给国家。然而,功不抵过。有人甚至提出:他那样干,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并说:他那些东西,刚解放时便应当视为官僚资产,予以没收呢。
张伯驹看了自己的“言论汇编”,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属于反党反社会主义了!
他痛悔,发自内心地痛悔。不管自己主观上怎样想,客观上,起到了危害党和国家的作用。回头细想一想,委实吓了一跳。
部里的反右斗争领导小组成员罗迈亲自找他谈了话,指出:“你的灵魂深处,还有一些没落的、腐朽的东西在作怪。可怕的是,恐怕你自己还不大清楚!”
张伯驹连连点头。
他开始懂得思想改造的意义,也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检点自己、反省自己。
直到名单最后公布,全部上下开始大批判的时候,张伯驹才把被划成右派的事情告诉慧素。
他怕她伤心!
慧素听了,什么也没说。
他希望她埋怨,她落泪,可是,她的样子却异样平静。
“伯驹,你说心里话。你真的是要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么?”
张伯驹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慧素轻轻一拢耳边的头发,笑笑说:“吃饭吧。”
张伯驹木然。
他心里很乱,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事情是他自己弄下来的,他没有权力让妻子受牵连。这么多年中,她为他承担的不安与烦恼实在太多了。
“你……为什么……”他呆呆地望着她:“右派分子,这帽子……好重呢。我可能……要离开文化部……”
慧素泰然地说:“你对我讲过,春秋时楚国有位孙叔敖,三次当宰相,不因此而高兴,因为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能力使然。三次被罢官,他也不因此而生气,因为他认为这并非他有什么过失。既然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戴顶帽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大不了,到乡下去种田。早晚,事情会弄清楚的,你说呢?”
张伯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人在这种时候,最最需要的不就是这种深深的理解与同情么?
十一
陈毅挺着身子,一手叉着腰,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样子像一只健硕的正在发怒的公牛。连呼吸,也显得分外粗重了。
他刚刚看过中办发来的关于国务院各部反右派斗争的材料。那上面,有不少人是他认识的,数量之大,令人不可思议。“乱弹琴!”
看了关于张伯驹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摘编“之后,他把那本材料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狠狠地骂了一句。
张伯驹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根本不信!多年的交往,他对张伯驹夫妇不但了解,而且说得上是理解了。不久前,他们夫妇把最最珍爱的二十件堪称国宝的书画捐给了国家,他一点儿也不觉意外。不过一年工夫,张伯驹居然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他根本不相信。别的人可能会这样,但他相信张伯驹绝对不会。
因为毫无道理!
由此,他对整个的反右斗争都有了看法。他根本不相信那些“言论汇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东西,他见得太多了,也早领教够了,知道那是些什么货色。同样一篇文章,到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手中,这里摘一段,便是最革命的了,那里摘一段,却又会是反革命的呢,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什么人在这船挖空心思呢?
他蓦地想起了最近的一次支部会。会上,有人曾经很委婉地说:“有些领导同志,交朋友不大注意,其中有一些如果是右派分子的话,就会给这些右派分子当了保护伞,影响了党的光辉形象。”此刻,他才品出那句“如果是右派分子的话”的弦外之音。那分明是有所指。
他开始渐渐冷静了。
当一种思想变成一股思潮的时候,便应当考虑更深刻的原因了。任何现象的出现,都有其内在的原因,有自身的基础。不改变这个基础,便也不能改变这种现象。这一点,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常识。
因此,要等待。等待基础的改变,等待人们的觉悟。当然,这种等待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积极的,也需要等待,需要用时间和比较去纠正。
每天,都有关于右派分子被批斗的消息。便是在外交部大院,大字报也已经占领了每一寸空间。千千万万罗迈那样的忠诚勇士,正以高度的阶级觉悟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废寝忘食、焚膏继gui,同“一大批”右派分子做着坚决的斗争。举国上下,一片热腾。人们不再喜欢冷清,却热衷于斗争。右派分子的数量在直线上升,越来越多的大人物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高帽:罗隆基、章乃器、章伯钧、储安平、黄绍hong、丁玲、林希翎。有一些,还是颇有才气的年轻人,后起之秀,甚至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共产党员、大有希望的年轻作家。
才一个月工夫,形势的变化更令人担忧了。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数量已经达到了二十万!
令人瞠目!
二十万,当年的八路军,才不过五六万人。一个一个挽起手来,能把北京城里里外外围上几层了。真的会有这么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么?
陈毅无法相信。
每个礼拜,他都会听到张伯驹被批斗的消息,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三次。大会、小会不停地批斗,大字报铺天盖地。他开始担心张伯驹的身体会吃不消。然而,这种时候,他无法出面。因为搞不好,张伯驹会又多了一条罪状。
缺少理解的地方,往往也缺少同情。虽然没有亲见,但他能想象得出来此时张伯驹夫妇的处境会多么艰难。已经有些人经不住打击而自杀了,张伯驹是个耿性子人,受得了苦,却受不得冤屈,一腔热血,却落得这样个下场,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呢?
应当设法为他们安排一条出路!
陈毅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宋振庭。
宋振庭是当年新四军中的红小鬼,聪明好学,黾勉求进,如今,已经当上了吉林省委的宣传部部长,他这个人热诚、坦白,可信,尤其可贵的,是他能够用自己的脑袋去分析这个世界。
他富有学识,善于思索,因此,他能够理解。
理解是需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问题的,而且,还需要很高的思想水平。它是不能用阶级觉悟或者阶级感情所代替的。在现阶段,这样的人还不多。
陈毅伏在桌前,纵笔给宋振庭写了一封长信,然后,便让人拿去寄发了。
连日的头戴纸糊高帽子、满处游走地批斗批判,使张伯驹筋疲力尽,脑子也有些发木了。慧素虽然不出声,却也显见地瘦了下去。鬓角,出现了根根白发。
她努力从生活上关心丈夫,给他做他喜欢吃的水饺、馅饼。便是去挨斗,也要让丈夫穿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