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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喻世明言-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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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讨,暗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至洛阳,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生口,望东都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余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余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姐妹间也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记念丈书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
  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个真梦。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姐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保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姐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胀,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
  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蚤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柱上。词云: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思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若倒读转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东京居祝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逶望东而来。
  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余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
  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徵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
  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
  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底下桃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卓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
  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
  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常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荆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
  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
  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觯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
  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
  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
  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觯”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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