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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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冈峦围绕,树木阴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岭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丈银涛;倒挂藤萝,扬千条锦带。云山漠漠,鸟道逶迤行客少;烟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艳如含笑,野鸟无名只乱啼。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前看时,原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书,指点商确,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葚么书?且教他吃我一弹。”按住丝澊癆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著!”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防林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己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灤癆放下四足,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问之。”遂藏在袖里,拨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政怠慢,上前相迎道:“长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儿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牲口牵入后边喂料。
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著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王臣道:“就在上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过两二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哪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言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天子还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扮。”主人家道:“原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
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应道:“房头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里,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里,又不相认,故一好留得。那人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里。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又道:”且慢著。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
王臣举目看时,只他把一只袖子遮著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著两个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著甚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啸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著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过,也遇著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灴,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王臣仗仡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主人家点个灯火,同著王福一齐来迎著道:“饶他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主人家道路:“这毛团也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蓄,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做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乾。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著,空惹众人憎厌,不如别著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把他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凄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收拾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只有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叩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著氃唷肩上背个包里,行屐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哪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住!为何恁般妆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里,打开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从汝别后,即闻史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逾六秩,已不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恐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终日思之,莫苦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风俗醇厚,况昔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忙制办裳,摆设灵座,一面扛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延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不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
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王臣,懊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扶持一官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