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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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负外交重任,谈判桌就是两军对垒的战场!”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像被一阵风扫去,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易君恕贸然造访,跟他兜了那么大的圈子,直到现在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台湾、旅大、胶州湾,或割或租,都是从李鸿章的手里放出去的,眼见得香港的拓界也拦不住,此外还得搭上一个威海卫,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其中委曲,决非你易君恕一个小毛孩子所能明了的,竟然跑到总理衙门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似乎比老夫还要高明,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总理大臣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这是李鸿章难以容忍的。然而他却并没有发作。易君恕不是对手,对这么一个无职无衔的白衣举人大发雷霆,反倒显得他气量太窄了。何况这位还是“故人”之后,姑且宽容一些,希望他能知趣。
“易公子,”李鸿章忍住心中的不悦,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请问,府上的祖籍是广东新安县吗?”
“不是,”易君恕一愣,不知道他突然问起他的祖籍是什么意思,也只好答道,“晚生祖上,世居北京。”
“如此说来,香港拓界与公子并无利害瓜葛,”李鸿章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又为何如此关切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又是一愣,没有想到堂堂总理大臣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新安虽不是晚生的家乡,但毕竟是大清国土!晚生有一位朋友,从新安来京赴试,得知香港谋求拓界的消息,深为焦虑不安……”
“嗯?你来见我,倒还是受他人之托?”
“是,大人!晚生的这位朋友说……”
“好了,不必说了!与外夷交涉,乃是国家大事,何须私人投门拜帖?”李鸿章一个冷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总理衙门自会以大局为重,权衡利弊,妥善办理,公子就不必多虑了!”
“大人!”易君恕吃惊地看着李鸿章,愤然说,“晚生自知人微言轻,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贸然求见大人,并非为了身家私利,而是不忍看我大清国土一再任人宰割!大人,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您要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啊!”
像一记重槌猛击在李鸿章的心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一语等于当面指斥他的误国、卖国,并且警告他不可一误再误、一卖再卖!
李鸿章被激怒了。他提起手中的手杖,重重地戳下去,脚下的方砖地“略”地一声响。他要教训教训这个毛孩子,让他知道知道总理大臣的厉害!可是,面对这个振振有词的易君恕,仅仅震怒发威是不行的,还必须以理服人。他说什么呢?
“唉!”李鸿章的手杖戳在地上,随之发出来的却不是雷霆暴怒,而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娃娃,‘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到太难了。我何尝不愿意在洋人面前昂首挺胸,与列强争一日之短长?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国家的难处!”
他摆摆手,不再说下去。那意思是告诉对方:国家大事,本不是该对你说的,也不是你该问的,更不是你能管得了的。算了,不必多言了!
易君恕却不知进退,继续慷慨陈词:“大人,晚生知道国家艰难到了极点,危急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已无退路可走,多难兴邦,此其时也!强国当从变法做起,保国当从保土做起!道光、咸丰两朝打了两次败仗,丢了香港、九龙,至今国土未归,国耻未雪,如果光绪朝再允许香港拓界,则耻上加耻,何以向国人交代?何以向子孙后世交代?大人,大人!您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我的名声?”李鸿章怦然心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眼前,猛地闪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次一次屈辱情景,议和,签约,议和,签约,那些条约,每一张都代表着一块国土、一份国权的丧失,每一张都签着他的姓氏,现在都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动,一张接一张,排成长长的一排,好像是他几十年来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谈判之路,这条路直到现在也没有走完,也许要走一辈子,走到死!那么,待到百年之后,当中国人的子子孙孙回顾这条漫长的、屈辱的路,将怎样评说李鸿章?给他一个怎样的名声?只怕历史真地要对他无情,天下公论将鞭答这个无以自辩的亡灵!啊,太可怕了!
一阵惊悸攫住了他的心,李鸿章面如死灰,愣愣地望着窗外残阳如血的天空。
“中堂大人,为国家、民族计,为千载声名计,请自珍重!约不可签,地不可让,望大人三思!”易君恕立起身来,朝他深深一揖,突然,双膝跪倒,饱含热泪的双眼凝望着李鸿章,“晚生代表为国捐躯的先父亡灵,拜托了!”
李鸿章僵坐在太师椅上,颤颤巍巍伸出枯槁的右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碗:“送客!”
第二章 报国无门
黄昏时分,怏怏而归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这里是个“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横,往东通虎坊桥,往西通广安门;下面的一坚,往北通宣武门;一横一竖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当然得名于菜市,但它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寻常的萝卜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处:宰杀活人。据说,菜市口在元朝时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公元1279年在此就义,菜市口近旁有一条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说,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与此相连的府学胡同并有文丞相祠,可作确证。尽管其说不一,但元大部刑场名为柴市则无异议。明朝的刑场设在西市,地点是西四牌楼“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部尚书于谦拥立景帝,为保卫北京立下赫赫功勋,却又被获释后的英宗以“谋逆”论罪,于1457年杀害于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后金军从古北口进入长城,攻打北京,明兵部尚书袁崇焕星夜驰援,而崇祯皇帝却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以“通敌谋反”罪名将袁崇焕问斩,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为刑场,这里东望虎坊桥,取驱羊入虎口之意。每年冬至之前,经过秋审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处行刑。宗室贵族如果犯了死罪,通常在宗人府内“赐尽”,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丰皇帝在热河晏驾之后,皇子载淳继位,载淳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和咸丰的六弟奕訢发动北京政变,将反对垂帘听政的顾命大臣处死,其中之一的肃顺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肃顺在人头落地之前还破口大骂“鬼子六”呢!
菜市口这块横尸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审,随时拉来处决的,但毕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这个“丁”字街口依旧热闹繁华,酒旗商幌高挂,五行八作云集,士农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刑场的血雨腥风便不著一丝痕迹了。
老中药铺鹤年堂的门旁,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那是栓子卖豌豆黄儿的摊子。车子上摆块案子,铺着蓝布,潲了水,湿漉漉、水灵灵,栓子手里操刀,熟练地把豌豆黄儿切成菱角块,嘴里像唱歌似地吆喝:“哎,这两大块儿嘞哎,哎两大块儿嘞哎!小枣儿混糖儿的豌豆黄儿嘞哎!哎这摩登的手绢儿呀,你们兜也充不下嘞哎!两大块儿嘞哎嗨哎,哎这今年不吃呀,过年见了!这虎不拉打盹儿都掉了架儿嘞哎!”
虎不拉就是胡伯劳,是北京养鸟的人喜爱的玩艺儿,它在笼子里要是一犯困,打个盹儿,不就“吧叽!”从架儿上掉下来了吗?其实豌豆黄儿跟虎不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是借那个“掉架儿”说这个“掉价儿”,豌豆黄儿是节令小吃,每年开春之后、立夏之前上市,闰三月里已是尾声,贱卖了,再不买就得明年见了。
栓子吆喝着,瞧见易君恕从东边走过来。
哟,那不是大少爷吗?栓子心里正寻思着,易君恕已经走到跟前,却并没看见他,连他的吆喝也像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神色沮丧地径直往西走去,从栓子的摊子跟前擦肩而过。
栓子正唱到“虎不拉打盹儿”,忙住了口,喊了一声:“哎,大少爷!”
易君恕一愣,站住了,望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噢,是栓子?”
栓子放下手里的刀,绕过摊子,上前一步:“大少爷,我这儿跟您请安了!”
说着,弯腰就要打千儿。
易君恕连忙伸手扶住:“哎,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栓子一脸的虔诚:“这话说的!甭管到什么时候,老规矩不能破!想当年,我爹要不是得着老太爷的恩典,哪有我栓子?”
“算了,算了,老年陈账,还提它干什么?栓子,你这一向还好啊?”
“托您的福,开春儿的小买卖,也还凑和,总不至于赔本儿赚吆喝。哎,大少爷,您尝尝,我这是老家香河县的豌豆,小枣儿混糖,两大的块儿,吃到嘴里,那个腻乎儿,那个滋润,清热败火,吃了还想吃您哪!”
栓子说着,从案子上抄起刀来就切。易君恕一把拦住他,说:“不啦,我还有事儿……”
“有事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要不,”栓子就手从车子上抽出一张荷叶,飞快地把豌豆黄儿包起来,“您给老太太带回家去!您跟她说,栓子惦记她老人家,一半天我就到府上给、老人家请安!”
“那就……改日再说吧!我先走一步了,你忙你的生意!”
易君恕把他的一番好意推了个干干净净,一转身,急急忙忙地奔西走了。
栓子愣在那里,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琢磨着:瞧大少爷的脸色,不大对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啊?咳,他怎么不跟我言语一声呢?
栓子的心乱了。想当年,他爹从老家京东香河县进京谋生,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褂儿,光着脚丫子,没着没落,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收留了他,管家看门带打杂儿,从此饱暖不愁。那时候易元杰还年轻,是易府的大少爷。后来,易元杰投笔从戎,栓子他爹要跟着去伺候他,易元杰不肯,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跟我一辈子,该料理料理自己的事了。”就赠给他一笔银子,搬出易府,娶妻成家。这都是栓子出生之前的事。易元杰效命北洋水师,长年在外,家里的太太、少爷,少不了栓子他爹跑前跑后地照应。到了栓子这一辈,也依然如此,虽然早已没有了主仆的名分,还是像当初一样恭恭敬敬。栓子他爹八年前过世,临咽气对栓子说:“我把老太太和大少爷交给你了……”甲午年易元杰死难刘公岛,栓子跟着大少爷易君恕,披麻戴孝,一步一个头,从家门口磕到坟地,给老太爷修了个衣冠坟。看出殡的两旁世人还以为老太爷有两个儿子,赞叹说:“瞧瞧,人家前世积了阴德,这两个孝子,难得!”栓子当然不能跟大少爷称兄道弟,可听了这话,心里热呼呼的。人哪,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何况易老太爷对他家的再造之恩!大少爷没有三兄二弟,甭管什么事儿,栓子都得上前!
想起这些,栓子就没心思再做生意了。看看天色已晚,便收拾摊子,推上车子回家。
匆匆吃了晚饭,栓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精心切了一案子豌豆黄儿,拿荷叶包好,托在手里,直奔易府而去。
易府就在菜市口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