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求恩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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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到村里来看他。她还穿着原来的黑旗袍。她坐在他让她坐的椅子上,双手交搭在膝盖上,态度很安详。“我决定去北平了,”她说。
“你晓得——让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会有危险吗?对于你自己——还有你的布道所?”
“我晓得。但是还比不上你所做的事危险。我现在深信这是主的意思……”
后来,等她走了,她穿过日军防线到北平去的一切准备都安排好了,白求恩在他的日记里写道:
我遇见了一个天使……郝尔小姐,这儿的英国圣公会传教士……她将上北平买药品器材,并且把它们带回她的布道所——为我们!倘使她不是个天使,这个字又该怎么讲呢?
四十九
整个秋季和初冬日军对五台山区的包围越来越紧。日军的华北派遣军司令部里有着无限的乐观情绪。看来似乎这个新的包围战略终于进逼到晋察冀边区抗日力量的大本营了。不久,东京的军事评论家们便预言游击队活动一定可以消灭掉。
但是,当深入军区腹地的五台山陷落,日军向八路军抽紧了套索的时候,他们所捕获的——只是空气了。他们想捕获的东西不见了。在人民的大海中,游击队像鱼一样游出了渔夫的网子。日军以为已经紧紧地包围住了成千上万的游击队,而游击队却早已静悄悄地分散开,渗过了封锁线,重新在日军后方集合了起来,并且仍然保留着他们的武器和原先的队伍。于是追捕者重新又变成了被追捕者。
这样大规模地“渗透”过日军的包围,除了敌人之外,当地人个个都知道。农民知道他们的军队的秘密调动,把他们藏在自己的村子里,帮助他们偷越过敌人的阵地,同时严守秘密。日本的军事首领们明白了事实的全部真相以后,便请他们最有经验的陆军司令官阿部将军想个办法来粉碎这个既捉不到,又围不住,也不能在战场上打败的、令人头痛的敌人。
阿部将军作了周密的部署。他重新组织了日军的兵力,把他们分成若干强有力的千人战斗部队,这些人都受过突击和各式各样战斗的特殊训练。他的计划不在包围或是占领某一个区域,而是以迅速而残酷的突击捕捉和歼灭游击队。因为游击队的机动性大部分基于他们确实是“人民大海中的游鱼”这个事实,阿部便命令把作战区内凡是有居民的地方一概摧毁。敌人要用闪电式的袭击打垮八路军,并且把支援八路军的人民完全消灭。
这个新的战略是在1939年初开始运用的。这些日军的千人特种部队向西进攻冀中大平原上五台山区的游击队根据地。
主要的战事现在已从山西转移到了冀中。白求恩把他的战地医疗队扩充到十八个人,从三五九旅调来了方作手术助手,便出发去冀中了。在白求恩曾经工作了一年的山区和河北大平原之间,日军设下了一条封锁线。要抵达战区必须穿过敌占地带。2月初,医疗队向东行进,山路上的积雪堆得高高的,刺骨的寒风呼啸着。
他们在一个阴沉的黑夜走出了丛山。在山上的最后那条羊肠小道上,他们牵着马走,看到他们下面的一片银色的雾,仿佛一大片云落到了地面。
“这儿,”董说,“山区就到了尽头。从此是冀中平原了。”
到了平地上,他们又上了马,向雾中前进。离奇古怪的情况出乎意外地出现在他们周围——盘根错节的古树,它们的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风的声音似乎是从远处什么地方发出的,好像隐约的低语渐渐变为高声的哀号然后又薇落下去。在山里,寒冷把他们的脸冻得通红。现在又下起濛濛的细雨了。
最前面,一小队游击队员在领路,几乎消失在迷濛的夜雾里。走在董和白求恩后面的是方、游、林和十八人医疗队的其他人。游击队方面的联系,是前一天晚上在山上一个村子里通过军区司令部接洽好的。游击队的任务是把医疗队护送过敌占区,不让他们受到敌人的袭击,同时把他们带过封锁线。这些游击队员都是瘦瘦的有自信心的老战士,他们惯于在敌人附近活动,善于渗透过敌人的据点。他们身上背着沉重的背包,肩上挂着旧步枪,小心翼翼地向着敌人封锁线的某一处前进,那儿是敌人所最想象不到的一处。
在山上行进时,董和白求恩两人大谈起私事来。有好几个小时,董问起白求恩在西方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早年。现在董把马骑得更靠拢白求恩了,用袖子抹了下脸,接着问道:“同志,你舍不得到冀中去吧!”
白求恩一面在马上把身子往前府了一下,向黑暗中凝视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倒并不。我们早应该去了。”
“那么郝尔小姐呢?”
“我相信她一定会给我们把药品器械搞来的。”
“我所指的是另外一方面,”董转弯抹角地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她?”
白求恩在马上扭动了一下,然后大声笑了出来。前头立刻传来了嘘嘘的警告声。“董,你这个鬼东西,”他嚷道,“你原来在那儿替我编出了一段罗曼史!”
董跟着笑了起来。“那两天,他们一直都以为你跟郝尔小姐在谈恋爱呢。”
白求恩格格地笑着。一阵风把雨点打到他们的脸上,他便把身子向前一倾。
过了一会儿,董问:“你跟你的夫人离婚很久了吧?”
“唔,相当久了。”
“你还想结婚吗?”
“你今晚的情绪很特别,董。”白求恩点起一支烟,用手挡着雨。在火柴的片刻亮光里,董端详着他的脸。他还在微笑,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但是笑中带有悲哀的怀恋。
“一个人总会感觉到需要一个伴侣的,”董提醒说。“那不是人人如此吗?郝尔小姐使我想起……如果你有一位夫人……”他没说下去。
“是的,同志,我相信我们大家都是如此的。可是在这儿,在前线?这不像是找一个新娘,或是娶一个夫人的地方。”
“不过也许你在中国就能找到一个人?”董暗示说。
白求恩耸了耸肩膀。他们缓缓地向前走着,董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的一席话把他身旁的这个人带到了他生命中的一条深渊的边缘上。他猛然觉得仿佛他自己遭受过丧失亲人的痛苦,他想到白求恩一定放弃了的许多熟悉的事物。他们大家都希望有一个家,过着安定的日子。这是他们的美好的理想的一部分,他们正为着实现这个理想而斗争。这个满脸胡子的外国人,他现在已是他最亲密的同志——他说不定忍着什么样的饥渴和寂寞哩,而别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董从心里感觉到一阵冲动,他要表示一下他的突如其来的体会,说几句在同志(彼此找出人性中脆弱的地方,以便更好地克服它们的那种同志)之间有意义的话。这些话要适合这一刻的亲切的心情,又适合他们今晚就要直接在敌人枪炮底下这个事实。但是他刚开口,一个通讯员就奔跑着回来,说他们快到一个村子了,侦察员正去前面察看动静,叫大家等一等再走。
马队在静默中靠拢在一起。在远处,他们可以看得出一片模模糊糊的灯光。他们一直等着,直到传过话来,说平安无事,又继续前进。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穿过村子,一个“小鬼”跑在游击队队伍的前面,手里一本正经地拿着一面小三角旗,上面写着:加美医疗队。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又停了下来。又有一队侦察员跑到前面,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定县,日军封锁线前最后一个解放区的村子。他们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在老百姓家的炕上烘干了潮湿的衣服。
等到他们又上路的时候,他们紧靠在一起走了。从定县到平汉路之间,他们是在无人地带。他们小心地走着,知道每一个声音可能是敌人的一个哨兵,每一堆黑黝黝的东西可能是敌人的一个据点。抽烟和讲话是被禁止的。马蹄用布裹了起来,马嘴上挂了料袋。白求恩知道这个地区的老百姓已经杀死了所有的狗,怕它们在游击队过路时乱跑乱叫而惹起日军的猜疑。
现在雾在他们后面,夜晚也不如以前那般漆黑了。对于在山区里住了一年的白求恩,一眼望去只看见一片黑黑的没遮拦的平原地,只有几棵树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大道边上,这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忽然前面来了一个命令,马队停了下来。话从前面游击队传到了后面:“向右转,离开大道,不要掉队。”
他们一个紧跟着一个离开了泥土大道,在荒无人迹的原野上穿行着。从这儿起日军设下了星罗棋布的据点。游击队熟悉它们的每一个位置。他们带领着骑队迂回曲折地偷偷绕过据点。有时候他们顺大路边走,接着又离开。每走几百码,他们就停了下来,静听着,等候侦察员查看前面的动静。
他们躲躲闪闪地走了几英里地以后,一个侦察员从黑暗中飞跑了出来。一个简短的命令马上从前面传了下来:“下马,躲到树下,不要走动,不要讲话。”他们迅速地移动到树丛里,下了马,蹲在地上,手里抓着缰绳,把马拉在身旁。有五分钟的工夫,白求恩只听见散开在树底下的人们均匀的呼吸声。然后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刺进黑夜,直射天空,照亮了前面一百码地方的一条大道。这是一条不断有日军巡逻的与铁道交叉的公路。大地震动了起来,接着是熟悉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转眼间一辆敌人的装甲查道车缓缓地驶了过去。
查道车一走过,他们就准备越过公路。他们上了马,紧张地等候着,等信号一发出,就刺了马腹,飞快地越过了公路,在那一边的平原上重新集合在一起。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铁路和公路交叉的地方。这儿,蓦地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横贯河北的封锁线。
骑队刚停下时,白求恩什么也瞧不见,渐渐地他瞅见一条雪亮的钢轨,横在他五十码前面的地方。
这次会合的时间算得准极了。他们一下马,左边的公路上便出现一个黑影子,朝着他们飞奔过来。这人就是李士,驻在当地的八路军指挥员。他向护送队队长敬了个礼,然后低声报告横越工作都布置好了。
整整一夜,李的部下警戒着附近地区,监视敌人的行动,并等待着医疗队。在和护送队队长谈话时,他部下的两个战士飞快地从黑暗中跑了出来,监视着大路和铁路交叉的地方。路口两边,约在四、五十米外,其他游击队员在那儿架起了机枪。还有一些游击队员顺着铁道散开了,像一丛丛矮树似的蹲着。
白求恩可以辨出几英里外有一座庞大的建筑物,黑漆漆的,像一个大工厂。“那是敌人的一个堡垒,”李低声说,“日军的营房就在那儿。往南……”他指着相反的方向,“那个是火车站。”隔着同样的距离,白求恩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车站,它被窗子里的灯光照得轮廓分别地呈现在地平线上。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了马。医疗队沿着大道排列着。护送他们的游击队已经沿着铁道向南北两面散开了。他们的任务到封锁线便完结了。再过去,医疗队只带着一个向导继续前进。
白求恩四下看了看,最后点了下队伍,又向那两个指挥员敬了个礼,接着用膝盖夹了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