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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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他则宁愿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说呢?”他问嵋,“明年,好像太遥远了。”
眼前滇西的战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时事,他讲时事和讲诗词一样,
热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经常吓我们一跳。”“很有感染力?”
无因仍望着嵋。“有一点。”嵋咬着一块点心说。无因看见露出的黑色的馅,“枣
泥馅的?”嵋点头。“我再去拿几块给你。”这时,梁明时走过来,说了些关于数
学课的事。嵋问:“为什么代数比几何难?”“也有人觉得几何比代数难。”梁明
时说。“我就是。”之薇轻声说。梁明时道:“若要回答,可以说因为几何是几何,
代数是代数。也因为孟灵己是孟灵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说起
嵋等现在看的书,其中有纪德的小说《窄门》,写一个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说,他
喜欢这本书,原来梁先生也看小说。无因拿了点心来,梁先生问是不是枣泥馅的?
原来他也喜欢枣泥馅。又有别的先生走过来和他们说话。航空系的徐还女教授来找
合子,说了一阵飞机的事。
尤甲仁夫妇略事周旋,先走了。刘婉芳本来和他们在一起,这时走过来找邵为。
邵为在一座花丛前正和梁先生讨论着什么,她心里很烦,“你们整天讨论这些抽象
的东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开不出一桌好饭,有什么意思。”她低头看身上的半
旧藕荷色绸袍,这破东西还不知道穿几年。在回廊上看见嵋、之薇等女孩穿着朴素,
却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羡慕又不以为然。她已经有了不去打扰邵为的习惯,
倚栏望了一会儿,见他面容清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下怜借,眼前却又浮出
朱延清的潇洒形象。开展览会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虽没有说几句话,那派头那
气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随时可以送人一辆汽车。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
叫了一声:“邵为走不走?”梁先生听见,忙命邵为过来。邵为赔笑道:“你在这
里,我拿几块点心来好吗?”“谁要你的点心。”邵为不知她何故生气,只好说:
“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会这样对葑哥。分手时,大家都觉得很不圆满,因为卫葑和凌
雪妍没有露面。
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年轻人还恋恋不舍不愿走开,他们要无因讲一讲什么是相
对论。无因捡了一块黄泥,在石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他的讲解深入浅出,若是爱
因斯坦本人听见,可能也会赞许。讲了一阵,无采说:“好了,好了,真都那么爱
听么?”“不爱听就走开。”无因语气很温和,仍拿着黄泥在桌上画,大家仍围着
听,可是他越讲越深,大概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无采要走,嵋拉住她,说:“再
等一会儿。”梁先生又走过来,说:“你们还不解散,家长都等着呢。”低头看那
黄泥图,说:“从图论的角度看,你这条线不对。”拿起一块泥改了,无因立刻明
白,连声称谢。嵋说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于是禀明了大人一起往南
声电影院来。无因当时已经在教家馆,除自己零用外,还可以贴补家用。影院前人
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这儿了。无因说:“这也是难民,
精神的难民。”他们没有票,嵋说:“我们想当难民还当不上呢。”“谁说的?你
们站着不要动。”无因一面说着跑开去,不一会,就拿着四张票回来,是从票贩子
手里买的,当时称为买飞票。这时上一场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买花来,买花来。”几个中学生,推着一辆板车,堆满鲜花,车上插着横标,
大字写道:义卖。下有两行小字:逃难同胞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请解囊相助。虽已
是下午,花色仍很鲜艳。无因立刻上前买了四朵红玫瑰,给了嵋和无采每人两朵。
“白先生!”忽听合子有礼貌地招呼。果见白礼文站在车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
着鞋,看见他们似乎不认识,随手抓了十来朵花,说是要买,卖花的女学生说了价
钱,他先一愣,然后拿出钱来,一面说:“我就是来上当的,不上当,怎么安心。”
随手把花递给合子,说:“告诉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随即挤入人群。合子捧
着花发愣。“我帮你们扎一扎。”卖花人说。很快扎成一个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
找白先生的身影,哪里还寻得见。
他们找到座位,灯光渐渐暗了。银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着一个又红又大的
苹果,一面在看书,很是悠闲。忽然间人声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来,把小小的村
落踏平了。在断瓦颓垣中,站起一个小男孩,他哭着喊妈妈,喊来了几只大猩猩,
一只面容温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为猩猩家族的一员。这就是《人猿泰山》故
事的开头。那书当时很流行,电影根据书改编,更加流行。
走出电影院时,无因评论道;“人和动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胜过人际
关系,虽然它们不说话。”“比如你的小黑马。”嵋举着玫瑰说。合子说:“我想
到柳,它的忠诚无与伦比。”无因道:“狗的忠诚是奴仆的忠诚,马的忠诚是朋友
的忠诚。”嵋、合不以为然,说:“大家从来没有把柳当成奴仆,它是我们的朋友。”
无采忽然说:“马和狗是不一样的,我想哥哥说得对。”嵋、合没有养过马,无话
反驳,都沉默了。嵋垂下头,慢慢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很对不起柳。”无因看
着嵋想了一下,郑重地说:“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实我也
很对不起黑马。我们把它卖了。没有办法,城里没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里不再
需要马,这是主要原因。无因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说。他们已在翠湖边的先生
坡看好房子,已可暂住,不久即可搬来。同院有一位英国汉学家沈斯,正在把《中
国史探》译成英文。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起到腊梅林来,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因、采见过碧初,便到嵋、合子这边,东摸摸西看看,说墙上怎么没有贴大字,
嵋笑道:“我早不写大字了,我再写字就是书法了。”又见过道里放着几块木板,
嵋说:“玮玮哥要给我们做书架的。”无因道:“我和澹台玮的想法常常很像,可
是做起来我差多了。”说了一阵话,门外有人喊“三姨妈”,原来是慧书来了。她
看见无因十分意外,急忙转身到碧初房里去了。一会儿又过来,对无因说:“你就
要毕业了吧。”无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学毕业。嵋高中毕业,她要上数学系。”
“谁说的?”嵋一转念,“也可能。”合子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你常常不会做
数学题。”嵋把头一歪,道:“我爱走迷宫呀!”大家说些学校里的事。因、采辞
去,三人送到门口。他们从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书要在梅林里坐一坐,嵋让合子先回屋。腊梅未开,梅树自有一种清气。两
人默坐了一会儿,慧书拉着辫稍,抚平辫梢上的蝴蝶结,欲言又止。嵋说:“你一
进门我就觉得你有心事。”慧书说:“什么事瞒得过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妈,只跟
你说点临时的。”嵋说:“你说临时的我也当永恒的听。”慧书因道:“我的功课
一点不难,同学里很少用功读书的,本来就是为得一张文凭。”嵋笑道:“好做嫁
妆。”慧书轻拍了她一下,叹道:“真的,我们都大了。我自找麻烦,选了一门微
积分,真太难了,你帮我补习好吗?”嵋说:“慧姐姐找错人了,我怎么能帮人补
数学。”慧书道:“你不是要上数学系吗?”嵋笑道:“是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
因为梁先生也爱吃枣泥馅的点心。”她垂下眼睛,随即抬起,“要人帮你学习,我
想庄无因最合适。我来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慧书大喜,说:“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嵋故意说:“你其实也想到了。”慧书望着远处微笑不语。两人回到房中,慧书和
碧初谈了许久,晚饭时不肯留下,说家中有事料理,自别去。
又过了一阵,大学中的剧团和中学联合举行了一次颇具规模的义演,以支援前
线,赈济难民。演出话剧: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莫里哀的《伪君子》,曹
禺的《家》等。华验中学有一个青鸟文学社,是几个高三学生组织的,晏不来老师
指导,嵋也参加。他们传看各种书籍,偶然也煞有介事地讨论。一次谈到梅特林克
的《青鸟》,他们读到的是散文形式的童话。晏老师告诉,它原来是一个剧本,他
忽然眼睛一亮,说:“我们何不演呢?”当时找不到原著,晏老师根据译文改编成
剧本,在大、中学里的爱好者中传观,大家都很赞赏。于是晏老师自任导演。当时
设备简陋,演童话剧简直是不可能,不过有晏不来这样热心的导演,没有什么是不
可能的。晏老师从开始就认定,嵋演剧中主角最为适合。嵋觉得很有趣,她也要上
台了,和周瑜一样。晏老师想让合子演弟弟,合子摇头,说他情愿看戏,不愿演戏。
后来由无采女扮男装,扮演弟弟。之薇的角色是大黑猫。剧本的词句经过晏老师润
饰,已带有古典诗词的意味。有的同学说不容易背,嵋这一班的人早有训练,都很
喜欢。
演出的时间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还穿着短袜,这是一个乱穿衣的
地方。演出时,嵋穿了无采的洋装,无采穿了合子的衣服。他们在台上走来走去,
之薇不出场时,在幕后当提词。无采常常忘词。有一次忘了词,又听错了提词,自
己觉得可笑,就笑出声来,嵋也跟着笑,一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几个观众都大笑
不止。晏不来叹道:“做了大学生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书动员了云南军政界的夫人们,买了很贵的票。这种童
话为她们所未见,看了以后评论,说这童话教人学好。庄无因、澹台玮都邀了熟人
来看,反应不一。报上有文章,称赞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也是一次美丽的演出。
他们没有想到除了这些美丽的评论,还有极严厉的批评,说这童话本身就大有问题,
只讲调和不讲斗争,只讲安分不讲进取,让中学生演这样的戏显然是不恰当的。
晏不来受到众社朋友们的批评,很懊丧。他们说不应该教中学生念太多诗词,
也不应该演《青鸟》。这当然是有来头的。晏不来不能心悦诚服,颇为灰心,和嵋
谈起。嵋不能懂,说:“在这样的乱世里求一点内心的平静,也不行么?人岂不太
可怜。”
戏演过了,嵋见到了、也懂得了一些从前没见过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
料的事还在后头。一个星期天,嵋拎了一个篮子,篮中有两斤面粉四个鸡蛋,到城
墙边的压面铺去,那里有一个压面机,可以把原料压成均匀光滑的面条,这是孟家
人爱吃的鸡蛋面。她走过一个茶馆,仿佛听见有人招呼。顺着靠在台阶上的粗细烟
袋往上看,见晏不来老师坐在一张桌前对她招手,同桌有几个大学生都是满面怒色。
晏不来说:“我们辛苦劳动了几个月,义演收入本来是给难民添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