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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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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
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
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
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
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
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
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
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
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
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
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
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
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
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
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
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
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
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
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
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
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
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
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
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
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
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
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
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
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
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
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
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
她, “没事! ”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
“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
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
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
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
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
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
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
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
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
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
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
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
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
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
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
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
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
发生过。 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 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
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雪妍呢?!雪妍呢?!”卫葑发出一声嚎叫。雪妍在哪儿,是不是在和我捉
迷藏,快出来,快出来!米先生把他摁坐在椅子上,村中一位长者,对卫葑说,有
人看见雪妍带着柳去洗衣服。又听见狗叫,叫声很急,赶去时人和狗都不见了。已
经打捞过了,这池子通着龙江,是捞不上来的。屋角果然竖着两根长杆,卫葑冲过
去抓起就走。众人忙拦祝米先生说,让他去看看,他怎能不看。于是有人拿着长杆,
有人拉着卫葑又到池边,“雪雪——雪雪——!”卫葑大喊,声音在石壁上撞碎了,
消失了,哪里有雪妍的身影。

    消息传到孟家,大家都惊呆了。碧初痛哭失声,弗之泪流满面,合子刻了一个
图章,刻的是“凌雪妍不死”。他边刻边哭,不让人看见。嵋哭得抬不起头来,她
做了一篇祭文,把雪妍比作凌波微步的洛神,又说:“洛神之美在其形,凌姊之美
在其韵。”“奈何水花拥之,波涛载之,河伯掳之。”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
纸也湿了一大片。她便把眼泪和这未完成的祭文献给凌姐姐。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
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
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
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
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
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
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
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
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
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
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
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
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
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
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
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
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
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
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
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
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
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
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
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

    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
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
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
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

    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
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大声说出来:“我们的孩子和阿难是兄弟。”

    我们离开这块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我吃遍了这里年轻
母亲的奶,带走一只羊。

    人都不见了,父亲抱我走进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忽
然呜咽道:“卫凌难,这是我为妈妈和你准备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
人了,只有我们两人了。”随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于是我从里到外都湿了。
父亲闻到了气味,一面抽噎着,一面为我整理替换。

    我是卫凌难,我没有母亲。

    父亲常常和我说话,他说战争是个恶魔,它吃掉许多人,吃法很多,战场上的
枪炮、对后方的轰炸、疾并瘟疫,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灾难。只那恶魔翅膀的阴影,
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里常有客人来,他们轮流抱我,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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